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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颗心的沦亡
  为了给一颗心以致命的打击,命运并不是总需要聚积力量,猛烈地扑上去;从微不足道的原因去促成毁灭,这才起生乖张的命运的乐趣。用人类模糊不清的语言,我们称这最初的、不足介意的行为为因,并且令人吃惊地把它那无足轻重的分量与经常是强烈的起持续作用的力量相比。正如一种疾病很少在它发作之前被人发觉一样,一个人的命运在它变得明显可见和已成为事实之前也很少被察觉。在它从外部触及人们的灵魂之前,它早已一直在内部,从精神到血中主宰一切了。人的自我认识同时也是一种自我抗拒,而且多半是无济于事的。

 索罗门松老人.当他在国内时,自称为枢密顾问。最近,他携同全家在复活节期间来到了意大利,住在加尔达湖畔的一家旅馆里。这天夜里,老人突然被心头的一阵剧痛惊醒;仿佛有什么东西重在他的身上,口闷得厉害,几乎无法呼吸。老人感到恐惧,因为他一直为胆痉挛所折磨。医生曾建议他到卡尔斯巴德进行疗养。可是,他没有听从医生的嘱咐,却为着全家的缘故来到了南方。此时,他真担心,害怕疼劲儿会愈加厉害,于是畏惧地用手去抚摸他那肥胖的腹部。过了一会儿,尽管疼劲儿并未减轻,但他确信不像刚才那么紧张了。

 他感到只是胃部难受,这很可能是由于吃了不洁的食品而引起的轻度食物中毒所致。因为在意大利,对于一个旅游者来说,这乃是司空见惯不足为奇的常事了。他轻轻了口气,回了那只颤抖着的手。可那股难受劲儿使他不过气来。老人呻着走下来,想活动一下。他站起身来,尤其是走了几步以后,真觉得舒服多了。可是,房;司又黑又窄,他更怕吵醒睡在旁边上的子,引起她不必要的惊慌。于是他披上睡衣,赤着脚穿上了拖鞋,蹑手蹑脚地溜到了走廊上,以便在那里活动活动,好减缓痛苦。

 他推开正对着昏暗走廊的房门,这当儿从敞开的窗口处,传来了教堂塔楼上的钟声。震颤的钟声响了四下,这声音在湖面上先是响亮,随即渐渐地消失了。已是清晨四点钟。

 长长的走廊上一片漆黑。可是老人还是清楚地记得:这是一条笔直而宽敞的走廊。无需照明,他在走廊上从一端走到另一端,气,来回地走着,感到疼劲儿慢慢地过去了,心中暗喜,这种踱步已使疼痛几乎完全消失了,他准备返回房间。突然,一种声音把他吓住了。这是从近旁暗处传来的窃窃私语声;声音细微,但很清晰。吱的一响,紧接着一阵喃喃低语,走动的声音;随即一道狭长的光柱,从半掩的门中透出,划破了混沌一片的黑暗。

 是什么?老人不由自主地一闪身,躲进了角落里。他并非好奇,完全是屈服于一种可以理解的惭愧心理:害怕别人在这种奇怪的夜游场合看到他。可是,就在这一瞬间,借助一闪的灯光,他清楚地看到了溜出来一个白衣女人的身影,随即消失在走廊另一端的尽头。就在这时,从走廊尽头的最后一个房间那儿又传来了轻轻地扭动门把的声音。之后,一切又都归于一片黑暗和寂静。

 老人突然踉跄了几步,仿佛心脏受了一击似的。刚才在走廊尽头再次响起的令人不安的扭动门把声的地方,那儿,那儿就是他自己的房;司;他为全家租了一套三间的公寓。莫非是他的子?不,仅仅在几分钟之前,他才离开她;那时她还在酣睡中。那么,这个女子——绝对没错—一这个刚从别人房里溜出来的女子,不会是别人,只能是他那将十九岁的女儿,艾琳娜。

 这惊愕使得老人一阵发冷,全身抖个不停。他的女儿艾琳娜,是个开朗又任的孩子。

 不,这不可能是真的,一定是我看错了!她到别人的房里去干什么,如果不是为了…此刻他像要摆猛兽的追逐一样,拼命想摆自己的念头。可是,这溜走的女人的幽灵般的形象,却牢牢地占据了他的脑海,使他再也无法摆。无论如何要把这件事清楚。他息着,手扶着墙壁,慢慢地摸到了女儿的房门口。她的房间刚好和他的紧连在一起。太可怕了。恰恰是在这里,恰恰在过道头上他女儿的房间,唯独从这房间的门上,从门里,从钥匙孔里透出了一丝细微的灯光。清晨四点钟,女儿房间里却亮着灯!还有新的证据:房内电灯开关发出咋跳一响之后,这一缕白光立即了无痕迹地消失在黑暗之中。——不,不,不要再欺骗自己了——就是她,我的女儿艾琳娜,在这夜阑人静的时分,悄悄地从别人的上溜回了自己的房间。

 老人由于恐怖和寒冷抖个不停,浑身直冒冷汗,孔里浸透了汗水。他的第一个念头就是一脚把门踢开,几拳打死这个不知羞的东西。但是他两腿发软,在他硕大的身躯下摇晃不定。甚至连蹒跚地走回自己的房间,挪到头的气力都没有了。有如一头垂死的野兽,他一头栽倒在枕头上。

 老人一动木动地躺在上,瞪着双眼,在黑暗中凝视着。身边传来子均匀的呼吸声。

 这时,他的第一个念头是叫醒子,告诉她刚才自己见到的痛心情景,喊叫一阵,发出内心的痛苦。但是,如何开口呢?用什么样的语言来向她叙述这令人惊骇的一切?不,不,这种话我说不出口。可是,我该怎么办呢?怎么办呢?

 他想集中思想好好考虑考虑,可是思绪却像编蛹一样,盲目地飞来撞去。这一切实在太令人难以置信了。艾琳娜长着一对讨人喜爱的眼睛,是个温顺、有教养的孩子。曾几何时,他看到女儿俯在桌上做功课时,常常用那粉红色的小指头,费力地描画着大的字母…曾几何时,他把她从学校领到糕点铺,她穿着淡蓝色的小衣服,用温柔的小嘴吻着他的额头…难道这一切不就仿佛发生在昨天吗?…不.这是过去年代的事了…。可是,就是昨天,真正就是昨天,她还稚气十足地撒娇,央求我给她买橱窗里的那件颜色绚丽的天蓝色加金线的高领衫。“好爸爸!给我买了吧!”看到她绞起双手面带笑容的乞求,他又怎能不去顺从女儿的心意呢…可是现在,现在她竟然从距离他的房间只有两步远的地方,深夜溜了出去,跑到一个陌生男人的上,在那里赤着身体,地同别人扭在一起…

 “我的上帝!我的上帝!”老人不由自主地呻起来。“——辱!辱啊!…我的孩子,我那温柔可爱的女儿,怎么能随便和一个男人…这人究竟是谁?能是什么人呢?我们来到戈东这地方才不过三天。在这以前,她从来没有结识过这类油头粉面的花花公子——一不论是长着细长脑袋的乌巴尔基伯爵,还是那个意大利军官,或是那个麦克伦堡的骑师…

 艾琳娜是在到这里第二天的舞会上才和他们相识的。难道她已和他们之中的一个有了…不,这不可能是初次,或许以前在家里时就早已有过了…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也没有察觉,我是个傻瓜,被蒙在鼓里的傻子…可是,我又怎么会知道她的这些事呢?…我终不顾一切地为7她们奔波操劳。每天要在办公室里坐上十四个小时,再确切些说,就是整里带着箱的货样,呆在火车里…为了她去赚钱,钱,钱。为的是让她们母女两人有漂亮的衣饰,让她们富有…晚上,当我拖着疲惫虚弱的身子回到家中时,家里已是空无一人:她们上剧场看戏,参加跳舞会,去做客…我又如何能知道她们整天做些什么呢?现在我知道了:

 每天夜晚,我的女儿将她那纯洁而富有青春活力的体献给了男人们。她像一个女…啊!

 奇大辱啊!”

 老人一再呻不止,每一个新的思绪都加深了他的痛苦:他觉得自己的头颅被打开了,脑浆外溢,一群红色的小虫在血泊中动。

 “为什么我要忍受这一切?…为什么我现在还躺在这里,折磨自己?而她,这个小妇,却安然自得地呼呼大睡?为什么我现在不马上冲进她的房里去,让她明白,她干的这种不要脸的勾当我全都知道?为什么我不去打断她的骨头?就是因为我太无能…

 太怯弱…过去,我在她俩面前一向是个弱者…在任何事情上,我总是让步…过去,我还以此为荣,能让她们过上轻松愉快和无忧无虑的日子,哪怕我再吃苦受累也成…我节衣缩食,省吃俭用,一个铜板一个铜板地为她们攒钱…只要能使她们足,我甚至宁愿揭掉身上的一层皮…可是,我刚使她们有了钱,在她们眼里,我却已成了个蠢物。在她们看来,我既不时髦,又无教养…可从前,我到哪儿去受教育?我十二岁那年,就得离开学校,去为生活奔波,拼命…带着货样走村串乡。随后又是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直到有了自己的店铺…可是,她俩刚刚一改变地位,有了自己的住宅,就不肯再用我这古老而诚实的名字。参议,枢密顾问,这是我不得已用钱买的啊,免得人们再叫她索罗门松太太…这样好使她显得高贵…高贵!高贵!…

 要是我反对她们的这种虚荣,反对她们的‘上’社,向她们叙述我的母亲——愿上帝保佑她——当时是怎样理家,是如何稳重和谦让,一切只是为了我父亲和孩子们,那她们就嘲笑我。她们笑我保守,笑我落伍…艾琳娜总是用讥讽的口气对我说:“好爸爸,你这些都早已过时了。’…是啊!我是过时了…可是,她,现在竟然睡在别人的上,躺在陌生男人的怀里…这是我的孩子,我那唯一的孩子啊…嗅,奇大辱,奇大辱啊!”

 这痛苦可怕地折磨着他,使他辗转反侧,久不成眠,终于惊醒了身边的子。“怎么了?”子睡眼朦胧地问道。老人屏住气,一动不动。他就是这样纹丝不动地躺在他痛苦的棺材里直到天明,思绪像小虫一样在噬着他。

 早餐时,他第一个来到了餐厅。他长嘘了一口气,坐了下来,可是~点胃口也没有,什么也不想吃。

 “又是我一个人,”他在想“老是一个人!…每天清晨,当我去办公室时,她们由于头天晚上的聚会或是看戏的劳累,仍在甜蜜的梦乡里。可等到晚上我回来时,她们早已不知去向,在外面寻作乐。在这类际场合,她们从来不要我同去…啊!金钱,这该死的钱把她俩全毁了。是金钱把我们彼此变成了陌生人…可我,这个傻瓜,还老想为她们去攒更多的钱;其实,我这是洗劫自己呀,把自己变成个穷光蛋,把她们也毁了…五十年来,我不知疲劳地辛勤苦干…可现在,却只落得我孤身一人…”

 老人慢慢变得不耐烦了。“她为什么还不来卜…我有话要对她说…我必须告诉她…我们必须离开这里,马上就得离开这儿…为什么她还不来?大概她还乏得很,正睡得香甜呢?可我的。动都快撕碎了…她妈妈每天要花上好几个小时来打扮自己:洗澡、擦鞋、修指甲、理头发,不到十一点钟,是不会下楼的…如此说来,女儿出了问题,倒也不足为怪。啊,钱,这该死的钱!”

 从老人身后传来了一阵轻轻的脚步声。“早晨好,爸爸,睡得好吗?”——一个女子从他的肩头俯下身来,轻轻地把一个吻印在老人发烫的额头上。他本能地把头扭了过去。他讨厌克吉牌香水的那股甜腻腻的气味。更何况…

 “爸爸,你怎么了?又不高兴了?侍者,来一杯咖啡和一份火腿蛋…没有睡好?还是听了什么不愉快的消息?”

 老人住了火气。他不敢向女儿望去,低低地垂下了头,~言不发。他刚好看到女儿那双娇的小手,正在懒洋洋而又娇里娇气地在雪白的台布上胡乱地画着。他全身在颤抖。他用目光悄悄地溜在女儿那双尚未成年的少女的手臂上…不久前,女儿每天晚上临睡前总是用这双手臂来拥抱他…老人的目光又落在女儿那隆起的部上,它在那件新买来的高领衫下均匀地起伏着。“赤一丝不挂…和一个陌生的男人扭在一起,”——老人在恢宏地想“是他搂抱过、抚摸过、过、占有了…我的亲骨…我的孩子…啊!这个坏蛋!”

 老人不由自主地呻起来。“爸爸,你怎么了?”女儿温存又有些吃惊地问道。“我这是怎么啦?”他脑子轰的一下“我的女儿成了个娼,可我却没有勇气当面对她说出来。”

 可他只是湘湘不清地说:“没什么!没什么!”然后很快拿起一份报纸,将它打开,好挡住女儿那惶惑不解的目光。他越来越感到没有勇气去面对女儿的视线。他的双手又抖了起来“我现在必须跟她讲,就是现在,趁着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这种思想在折磨着他,可是他却说不出话来,连看女儿一眼的勇气都没有了。

 突然间,他猛地将桌子一推,迅即吃力地向花园走去;他感觉到两行热泪不由自主地下双颊。他不愿让女儿看见这一切。

 这位身材矮小而结实的老人在园中胡乱地走着,呆呆地凝视着湖面。泪水模糊了视线,但他还是被这眼前的人景吸引住了:在银白色的薄雾后面,黯淡的丘陵上点缀着由柏树勾勒出来的黑色线条,闪现出绿色的波。丘陵后面是陡直的山峦,它严峻但并非傲慢地眺望着惹人爱怜的湖水,像是严肃的长者在观看一群可爱的孩童在无忧无虑地嫁戏。这襟开阔、繁花似锦、殷勤好客的大自然是多么令人神往!上帝在南国所出的轻松、善良和幸福的微笑是多么甜蜜!“幸福啊!”老人们地摇晃着那沉重的脑袋。

 “到这里来,是能够幸福的。我也该自己享受一次这样的幸福,来亲自领略一下,那些从不知为生活而发愁的人所过的那种惬意生活—…·写呀,算呀,讨价还价,经营盘算,五十多年了,也该享受几天悠闲自在的日子…在黄土埋身之前,也该有这么一次…六十五岁了,我的上帝,死神的手已触到了我的身体,钱不能救我,医生也救不了我…在这之前,我只想轻松地活着,舒舒服服地口气…可我那过世的父亲以前曾说过:‘欢乐从不属于我们,只有当你走进坟墓时,才算最终卸去了肩头的重担。’…昨天我还在想,自己或许可以休息一下了…昨天,我还觉得是个很幸福的人,为我有这样一个美丽、活泼的女儿而欣慰…可是上帝今天却惩罚了我,夺走了这一切…现在一切都完了…我再也无法和自己亲生的女儿对话…我再也不能去看她一眼,我为她而感到羞…这种思想将时刻伴随着我。不论是回到家中,还是在办公室里,甚至夜晚睡在上,我都会无时无刻不在想:她现在在哪里?

 她刚才又到过哪里?她干了些什么?…我再也不能平平静静地走在回家的路上了…过去,每当她跑来接我时,看到她是那样年轻、漂亮,我的心高兴得跳了起来。如今,当她再过来吻我时,我就会想:昨天,谁吻过这双嘴…当她在我身边时,我又不敢去看她一眼…不行,这样没法活下去,没法子活下去啊!”

 老人像个醉汉一样一边蹒跚地走,一边喃喃自语。他一次又一次呆呆地望着湖面,泪水止不住地进胡须。他仁立在狭长的小路上,取下夹鼻眼镜,揩抹那双噙泪水的近视眼;

 他的那副愚蠢的可怜相,一位过路的青年园丁见了,诧异地停了下来,最终还笑出了声音,随后用意大利语朝他不知喊了句什么,就跑开了。这下可把老人从眩晕中惊醒了。他急忙戴上眼镜,重往花园的另一侧,想在那里随便找个凳子,避开人们。

 可是,就在他刚刚靠近一处偏僻的地方时,从左面什么地方传来的一阵笑声惊动了他…

 这笑声是那样熟悉,又是那样令人心碎。如同银铃般的声音,在他的耳边整整回了十九年。

 这清脆的笑声…他就是为了这笑声,不知曾经在火车的三等车厢内,124度过了多少个夜晚,奔波在波兹南和匈牙利之间,为的是给它加上金黄的养料,好在这块土地上开出鲜夺目的花朵。他生活的唯一目的就是为了这笑声。他积劳成疾,_患上了胆清…他就是为了使这甜蜜的嘴能永远迸出银铃般的笑声。可是,现在,这令人诅咒的笑声却像一把锋利的尖刀,直入了老人的心窝。

 可是老人还是经不住这笑声的惑。他看到女地站在网球场上,球拍在她那光洁白皙的手中随意挥动着。她那们的动作,任意地操纵着球拍的方向,忽起忽落。与此同时.随着球拍的挥动,她那朗的笑声一同升上了蔚蓝的天空。三个男人赞不绝口地望着她。身穿敞领运动衫的乌巴尔基伯爵,穿紧身军装的军官和衣着考究的骑师。三个健壮而匀称的男人,有如一组环绕在飞舞的蝴蝶身旁的塑像。就连老人自己也像着似的目不转睛地望着。我的上帝!她穿上这雪白的短裙衫实在太美了!阳光洒在她的金丝秀发上闪闪发亮!她那充了青春活力的们体在跑跳中是如此轻盈和敏捷,她完全陶醉在自己那灵活而富有节奏感的动作之中。现在。她快地将白色网球击向了高空。一下,两下,三下。她弯下纤细的少女的肢,腾空一跃,接住了最后一个险球。这一切都是老人从来没有见到过的:她犹如被一团恣情的火焰燃烧着,白炽而飘逸不定的火团围绕着烈火熊熊的胭体,笼罩着~层夹杂着笑声的银白色的烟雾,一尊从南国花园里长藤中显现出来的青春女神,一位从水平如镜的湖面上泛起的柔软的碧波中走出的仙女。这苗条娘好的胆体,在家中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忘情于植戏;这样恣意地跳跃。没有过,他从来没有见到女儿这样过。在郁闷的牢笼般的城市里没有过,在自己的家园中,在街道上,他从来没有听到过她迸发出这云雀般的笑声。这笑声,它摆了尘世间的污秽,几乎成了一闽快的歌曲。没有过,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美丽。老人目不转睛地盯着女儿不放。他忘却了一切。这白炽飘逸的火焰令他心倾神往。他真愿意总是这样站着,一个劲儿地死死地盯着女儿,用热烈的、无休止的目光把女儿的形象印进脑海。这时,她敏捷地一转身,着气跃起身来击回了最后一个险球。她呼出一口气,娇吁吁,面孔鲜红,闪现出骄矜的目光,笑着将球拍紧紧地抱在怀里。“好极了!好极了!”像是刚刚听完一曲咏叹调,三个男人为她的湛球艺叫起来。老人被这几声怪叫惊醒。他心不悦地瞪了他们一眼。

 “就是他们,这帮坏蛋!”老人的心怦怦直跳。就是他们…可到底是哪一个呢?究竟是他们之中的哪一个人占有了她?…看,他们看上去倒是衣冠楚楚,风倜傥。这些白昼行劫的强盗…哦们像他们这样年纪,正穿着补钉子,坐在店铺里,破衣烂衫,在顾客面前低声下气…他们的父辈们,也许至今还在用自己的血汗为他们挣钱…可他们倒好,整里东游西逛,到处寻作乐,无忧无虑的面孔,放不羁的目光…他们怎么会不感到快乐和足呢?…只消说几句甜言语,就会使这样一个爱慕虚荣的女孩子爬到他们的上去…可这个人究竟是谁呢?肯定是他们之中的一个,我知道,是他透过衣服看到她那赤的身体,用舌头咂咂亲吻,并在想,去解开她的衣扣,用自己的感官来享受她的体…他对女儿的一切已是那样熟悉,并在思忖,我占有了她…他对她是那样热烈,毫无顾忌,在想,今天晚上再来,看,他在向她使眼色呢——这条狗…我真想一子打死他,这条狗!

 人们从那边发现了老人。女儿挥动着手中的球拍,在向他打招呼,笑着跑了过来。男人们向老人致意。老人没有答礼,依然用布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女儿那充溢笑意的嘴

 你这不知羞的东西,还有脸笑呢…哦!那个氓也许暗中在笑我,在想,他站在这儿,这个蠢犹太佬,夜里在自己上睡得像个死猪…要是他知道了,这个老傻瓜!…是啊,我知道你们在笑我,你们嫌弃我就像嫌弃一堆吐出的污物一样…可是我的女儿,她是那样可爱,顺从,像娼~祥跑到你们的上…至于她妈妈,实在是太胖了,再加修饰打扮,也不过如此,即或有人对她说几句殷勤话,倒也无关紧要…是的,简直是禽兽。当然你们会理直气壮,因为是她们自己在追逐你们…别人那种揪。动的痛楚与你们又有何相干…

 只要你们自己得到了足,只要你们得到了欢乐,这些下胚…我真恨不能一打死你们…用鞭子死你们!…可是,到头来,还是你们有理,因为没有人这样来对待你们…

 因为他只能把心中的愤怒强咽下去,像狗在吃自己的屎一样…还是你们有理。因为他是这样胆小,可怜…他不敢冲上去,把这不要脸的女人从你们身旁揪回来…他只能站在一旁,一声不响地折磨着自己·。…·懦夫…胆小鬼…胆小鬼老头用手抓住了栏杆,绝望的愤怒使他摇晃不定。攀然间,他朝着脚下牌了一口,然后踉跄地走出了花园。

 老人蹒跚地走到市区,突然在一家商店的橱窗前停下了脚步。橱窗内琳琅目,五光十的商品难成宝塔形和锥形图案,布置得很是精美人。这里专门为旅游者准备了各类商品:

 从衬衫、鱼网、鱼具和连衣裙到领带、书籍和食品。可是,老人只是在凝视着一件物品。它被冷落地置干这些时髦的商品中间。这是一头上包着铁皮、质地糙、难看的手杖。就用它,握在手里,沉甸甸的,打起人来可够厉害了。“打死他!…·、·打死他这条狗!”这个念头使老人感到一阵头晕目眩,惶,但又带有几分快。他走进了店铺,只花了很少的钱,就买了这节疤累累的手杖。他把这沉甸甸的手杖一拿到手中,就感到力量倍增:对于一个弱者来讲,一种武器确实能给他增添不少的勇气。老人感到手臂上的肌顿时有了力量。“打死他…打死这条狗!”他喃喃自语,不知不觉之中,他刚才那沉重和吃力的步履变得坚定、平稳和轻快起来。他沿着湖边走去,简直是在小跑;他息着,身汗水。这更多的是由于他那狂暴的情,而不是由于急速的步伐所致。那只握着手杖的手,由于过分用力而痉挛得越来越厉害。

 他就这样,手执武器向绿荫深处走去,同时用不安的目光四处搜索他那不相识的敌人。

 果真,在那个角落里,他的子、女儿正和那三个男人在一起,坐在舒适的藤制的安乐椅上,一边用麦管着苏打威士忌,一边谈笑风生,好不惬意。“是哪一个呢?是哪一个呢?”老人闷闷地思忖,手里紧紧地握住那沉甸甸的手杖。“该去砸碎谁的脑袋?…谁的?…谁的?”就在这时,艾琳娜跑了过来,她误解了老人目光中的含意。“爸爸,刚才你在哪儿?我们到处找你,麦德维兹先生邀请咱们全家乘他的菲亚特汽车去兜风。沿着湖边一直到德森札诺去。”女儿温存地把老人扶到了桌前,显然,她在期望着父亲对客人的邀请表示谢意。

 三位先生彬彬有礼地立起身来,把手伸向老人。老人又哆喀起来。女儿热烈地勾住他的胳膊,使他感到一阵温暖和令人眩晕的慰藉。他勉强地依次握了向他伸来的手,然后默默地坐下,取出了一支香烟,咬紧牙齿,咀嚼着自己的愤怒。席间的法语对话,不时地被放肆的笑声打断,断断续续地传进他的耳鼓。

 老人蟋曲着身体,坐在一旁,一言不发。从他那衔着雪茄的嘴角边,下了棕色的唾i-“他们是对的…他们是对的…”老人在想着。“我该遭到唾弃…我还向他伸过手吉卜…三个人,可我知道,这个坏蛋肯定就在他们之中…而我现在竞安然地和他坐在一张桌子前面…我没有把他打倒在地,没有,我没有把他打倒在地,相反,我倒客客气气地和他握手…他们是对的,他们笑我,那完全对。看他们在我面前谈话时的神气,就好像我根本不存在似的,仿佛我早已离开了人世!…但是艾琳娜和她母亲总该知道,我是根本不懂法语的…她俩是知道的,可是却没有一个人理睬我,连做个样子也没有,好不至于使我像现在这样尴尬地坐在这里,这样狼狈地坐在这里…对于她俩来说,我根本不存在,不存在…我是她们的累赘,是负担,是厌物…我使他们感到羞愧,她们不甩掉我,只因为我可以给她们金钱…金钱,金钱,这个该诅咒的脏东西。我给她们钱,可把她们毁掉了。…金钱,这该诅咒的金钱、…我的老婆,我自己的女儿,除了眼睛死死盯住发亮的金钱,连一句话都不愿意和我讲。…她们朝那三个男人笑得多开心啊,就像用手搔她们的似的…可是我,我在忍受这一切…坐在这里,听他们的笑声,而不是让他们尝一顿老拳…用打他们,在他们当着我的面捉对地胡闹之前,把他们驱散,赶开…可是我默许这一切…坐在这里,是个哑巴,是个傻瓜,胆小鬼,胆小鬼…胆小鬼!”

 “可以吗?”在这当儿那位意大利军官,着不很流利的德语向老人问道,然后就拿起了打火机。

 这使老人一下子从沉思中猛地惊醒,他茫然无措地瞪了军官一眼,十分恼火。顿时,一股怒火涌上心头。紧握手杖的手哆喀了一下。他把嘴巴扭曲得都歪了,不经意地泛出一丝冷笑:“哦,请便吧!”他用严厉的语调重复着说。“当然可以!嘿!嘿,什么都可以!您尽可以随便好了—…·嘿,嘿,什么都可以!只要是我有的,您都可以随便占有…随便怎么做都可以…”

 军官发征地望着老人。大概是语言不通,他没有完全听懂。但是,老人扭曲的嘴巴和一丝冷笑,倒使这个人不安起来。德国人不情愿地站起身来。两位女士脸色煞白,空气顿时凝固起来,声息全无,仿佛那种介乎闪电和滚雷之间的短暂间歇似的。

 可是,随后老人脸上狂暴的扭曲松弛下来,手杖从痉挛的手中滑落到地上。他错曲着身体,活像一条挨了打的狗,不安地咳嗽起来,对自己刚才那股子勇气感到吃惊。艾琳娜急忙寻找轻松话题,缓和一下使人尴尬的紧张局面。德国男爵说着极为风趣的笑话,几分钟过后,空气又重新活跃起来。

 老人静坐在这些饶舌家中间,却把头扭了过去,人们都会以为他在睡觉。从他手中滑下的手杖,在两腿中间晃来免去。他手捧着脑袋,越垂越低。可是,不再有人留意他了。噪蝶不休的说笑,像波一样淹没了他的沉默,恣肆的言、德语,吐出德笑的泡沫在烟博发光,但他却沉沦在这下面的无底深渊里,一动不动,被辱与痛苦所淹没。

 三个男人站了起来。艾琳娜紧随着他们。她的母亲慢慢地跟在后面。他们走了,其中有人提议,于是他们来到了近旁的音乐室。他们认为根本没有必要对那个在他们面前发呆的老人做任何特殊的邀请;待到老人骤然间发觉周围的人全已走光时,他像个酣睡中被冻醒过来的人一样,犹如夜间睡觉时被子滑落,寒风贬骨一般。他下意识地向空的座位看了一眼。这时,从邻近的琴室里传来了丁丁当当的爵士乐曲,他听到欢笑声,兴奋的叫喊声。

 他们贴在一起在跳舞啊!是的,在跳舞,跳个不停。他们会这样干的。他们的血在沸腾:相互人地偎依在一起,直跳到连脸都不要了。这些懒虫,这些子,晚上跳,夜里跳,大白天也跳,来引女人。

 他愤恨地重新抓起了坚硬的手杖,拖着脚步。走到门厅前,他停了下来。那个德国骑术师坐在钢琴前,抚着琴键,半侧着身子,看人跳舞,弹奏一首美国流行的俗乐曲。艾琳娜和那位军官翩翩起舞;高个子乌巴尔基伯爵则搂着老头那肥胖笨重的子,吃力地随着节奏跳着。可是,老人的目光,依然盯在女儿艾琳娜和她的那位舞伴身上。他像个花花公子那样温存而多情地用双手搂住女儿圆润的双肩,就像她已全部属于他似的。她随着他的步子顺从地扭动着肢,完全委身于他。他俩在他眼前费力地按捺住一再迸发出的情!对,是他,就是他,因为他们开津津的身体之间是那样的彼此熟悉,他们血之中渗进了一种合念。对,就是他,只能是他。他在欣赏她那微闭的但却秋波漾的双眼,在她飘忽的眼神里闪烁出她对炽烈快的回忆。就是他.这个盗贼,在夜间恣肆地享用了他的女儿,现在用眼死盯着那里在轻轻的薄纱里面的体。老人情不自地走向前去,似乎想从这个人的手中,夺回他的女儿。可是,女儿却根本没有看到父亲。她顺从地按照那个惑者的引导和音乐的节拍扭动着,仰着头,半张着嘴,全然陶醉在那快的乐曲声中,忘却了自己,忘却了时间,忘却了周围的一切,忘却了父亲。老人息着颤抖个不停,用充血的双眼怒不可遏地盯着她。

 可她却只感到自己的存在,感觉到她那充青春活力的身体,正随着烈的乐曲的旋律在扭动,她现在只感到自己的存在,感觉到一个男人的贪婪的呼吸;他正用有力的臂膀在接着她。

 在这温柔的飘飘若仙的情思中,她尽力不使自己同自己那充溢着念的双一道倾倒在他的身上,不使自己在热烈人的空气中任人摆布。奇怪的是,这一切老人都察觉到了,他的血在跳动。每当女儿和这个男人旋转起舞时,老人就觉得,完了,她永远完了。

 乐声戛然而止,德国男爵跳了起来:“AssesJoupentvons”他笑了起来“MaintenantJeveuxdanser摸lmeme”、”正在跳舞的人们停下了,散开来,大家都开心地表示赞同。一些人三五成群地聚拢在一起。

 老人又恢复了常态,他想,现在该十点什么,该说点什么了!不能像个傻瓜,像个可怜虫,像块废料站在这里!正巧他子从身边旋转过去,感到吃力地微微着气,但是十分惬意。愤怒使他突然果断起来,他走上前去,拦住了子,不耐烦地说道:“走,我有话跟你说。”

 子惊讶地望着丈夫。豆大的汗珠正沿着老人苍白的双颊下。他目光呆滞、茫然。他要干什么?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来打扰她?她想找些搪的话,刚要出口,可他的异常举动中有某种令人惊诧和畏惧的东西,这使她霎时想起了不久前丈夫发过的脾气,于是,她只好勉强随着丈夫走去。

 “先生们,对不起,我去势就来。”—一她转过身表示歉意地向他们打了个招呼。老人恼火地在想“她竟向他们表示歉意,可是,当他们离开我走掉时,却根本不对我表示歉意。在他们眼里,我好比一条狗,是一双任他们踢来踢去的破鞋。他们是对的,他们是对的,我竟然容忍这一切啊!”

 子凝重地皱起眉头,他像个小学生站在老师面前一样,站在她的面前,嘴在哆嚷着。

 “呶!怎么回事?”她终于催问他说。

 老头几摄儒地小声说:“我不愿意…我不愿意…我不愿意你们和这些人混在一起…”

 “和哪些人混在一起?”子故意装做不解的样子,用不的目光向他投了一瞥,好像丈夫刚才的话侮辱了她似的。

 “就是这儿这种人,”老人发怒地用头向音乐室的方向歪了一下。“我不喜欢他忏…·哦不愿意…”

 “那为什么?”

 “老是用这种质问的口气,”老人忿忿地在想“仿佛我是她的奴仆。”随后,他激动地结结巴巴说:W“我说的话是有理由的…我讨厌…哦不愿意艾琳娜和这些人在一起谈会一…·我不能做更多的解释。”

 “我觉得非常遗憾,”子傲慢地回答说“我认为这三位先生都是受过良好教育的人,都出身于上社会、比我们在家中所接触的人要高贵得多。”

 “上社会…强盗…骗子…”一股怒火涌上心头。突然老人跺着脚喊道“我不愿意…二··我不允许…、·、你懂了吗?”

 “不懂,”子冷冰冰地说,’chr*点儿也不懂。我不明白,你为什么偏要败坏孩子的乐趣?”

 “乐趣?…乐趣?—…”老人像挨了一击,脸一下变得通红,额头冒出汗水。他一只手去抓手杖,不知是想靠它来支撑自己,还是想用它去打人。可是抓空了。他刚才忘记把手杖随身带来,这使他重新清醒过来。他控制住自己,刹那间一股暖涌上心头。他走到子面前,像是要握住她的手。他的声音完全救了下来,几乎是祈求地说:“你…你不了解我的…我这不是为了自己…我只是请求你…这是我多年来对你的头一次请求。我们离开这里吧!…离开,到佛罗伦萨,到罗马,随你们的便,我都依着你…随你们到哪儿去,由你们自己决定,…只要离开这里就行。我求求你…离开!今天就走…今天…我无法再忍受了”“我无法…

 “今天就走?”子吃惊地皱起眉头反对说“今天就走?你哪儿来的这种可笑念头…

 难道就因为你不喜欢看这几个人?…那你就不要和他们交往嘛,、,、——一、_。

 老人还在那里祈求地举起双手说:“我实在受不了,我跟你说…我不能,我不能。别再问我为什么,我求求你…可你相信我,我实在不能再忍受下去…我不能。听我的话,就这一次.为了我,就这~次…”

 这时,那边又响起了丁丁当当的琴声。子望着丈夫,不由自主地被他的乞求所打动,向他瞥了一眼。可是,她看到的却是丈夫那副十分令人发笑的样子。这个矮小的胖子,脸红得像中风一样,目光浑浊,双眼红肿,从那过短的衣袖里伸出的双手抖个不停。看到他的这副可怜相,真够叫人难受的。她怜悯然而却冷冷地说:

 “这可不行。”她果断地回答“今天我们已经答应他们去远游…而明天走,可我们租了三个星期的房间…这也太可笑了…我看没必要离开这里…我留在这里,艾琳娜也…”

 “那么说我可以走了,是吗?…我在这里妨碍你们…妨碍你们…妨碍你们尽兴。”

 老人怒不可遏地打断她的话。猛然间他把佝倭起的身子一,双手握成拳头,额上绷起了一道道青筋。看样子,他要说什么或是要挥拳打人。可墓地,他一个大转身,吃力地拖着沉重的脚步,越来越快地走上楼去,像是有人在后面追赶他似的。

 老人气吁吁地快步上了楼。他现在跑回到自己的房间,单独一个人,住火气,免得由于过分的激动而干出蠢事!当他刚一走到最顶层时,只觉得像有一把利爪在他的五脏六腑里扯动,突然他面色死灰,手扶着墙壁,踉跄起来。嗅!这剧烈的、灼热的痛苦啊!他咬紧牙关不使自己喊叫出来,弯曲着身体,不停地呻着。

 他很快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胆痉挛。类似这样的情况,在最近一段时间内虽曾多次折磨过他,但都没有像今天这样厉害。在这瞬间,他突然在疼痛中记起了医生的叮嘱:“切勿激动。”于是,他在痛苦中愤意地嘲地在想:“说得倒轻松,避免激动…医生大人!您倒做给我看看,要是您遇上了这种事,能不激动吗?嗅…嗅…”

 老人扭动着身体,一只看不见的利爪在他的体内折磨着他。他步履艰难地慢慢挪到了自己的房门口,撞开了门,一头栽倒在上,牙齿紧紧地咬着枕头。一躺下,疼痛立刻减轻了,体内也不再像刚才那样火烧火燎地疼了。这时他又想起医生的另一句话:“应当热敷,再服用滴剂,那就会很快地好起来。”可是,这里一个人也没有,没有人能帮助他,没有一个人。他自己又没有一点气力走到隔壁房间,甚至连走到电铃那儿都不能。

 “这儿一个人也没有,”老人悲痛地在想“不定哪一天,我会像条狗一样地死去…哦知道,这不是什么胆疼…这是死亡,它在我身上滋长—…·我明白,快完了。什么医生、疗养,都救不了我的命…六十五年,完了,身体全垮了…我知道,是什么在躁横我,在折磨我,是死亡。要是再活上一两年,其实那已不再是生命,而只是在等死,在等待死亡…

 可我什么时候…什么时候生活过?…为了自己,为了自己?…光是为了捞钱,捞钱,捞钱,这算是什么生活,光是为了别人,可现在谁来帮我卜…我有过一个子:她是一个姑娘时,我娶了她,我接触了她的体,她给了我一个女儿。多少年来,我俩同共枕…

 可如今呢?她现在在哪儿?…我甚至连她的面孔都认不出来了…她和我讲话时,是那样生分;她不再想到我,不再和我同甘共苦…她对我来说是那样陌生,一年甚于一年…过去的一切都不见了,现在的又在哪儿?…生了一个孩子…把她用手捧着养大,我相信过,可以再一次生活,活得更光明,更幸福,生命在她身上继续下去,那就木会完全死亡…可现在,她却在午夜里,委身于那些男人…只有我一个人会死,就我一个人…对于他们说来,我早已死了…我的上帝,我的上帝,我从来没有这样感到孤单钻心的疼痛有时加剧,可随后又缓和下来。但是另外一种疼痛却越来越剧烈地锥刺他的太阳,盘踞在头脑中的这些念头,这些坚固犀利、炙热得无情的念头,像楔子一样牢牢地打进了他的头脑中。现在不去想它就好了,不要去想!老人扯下了上衣和背心,虚胖的身体在浆洗过的衬衫里笨拙地难看地抖动着。他小心翼翼地用手按住疼处。“只有这疼痛才使我感觉到我活着,”他暗自思忖着“只有这块疼得发烧的皮肤…只有这才是我的;只有这在里面折磨我的才属于我,这就是我的疾病,我的死亡,这才是我自己…我不再是枢密顾问,我没有老婆,没有女儿;没有金钱,没有家庭,没有公司…所剩下的,只有手指下面所感觉到的:我的身体和里面那种肝胆裂的痛苦…其它的一切都是虚无,没有任何意义…痛苦的只是我一个人,关心我的也只有我自己…她fll不理解我,我也不理解她们…哦竟是这样孤苦伶汀,过去还从来没有过。现在,我明白了,我躺在这里,等待着死亡,可太迟了,在我六十五岁就要了结我的一生的时候才明白过来。现在,在他们跳舞、游逛、寻作乐的时候,我才明白过来,这些不知羞的女人…现在我才明白,我是为她们活了一辈子。可她们并不感谢我;我从来没有一个小时是为了自己…

 可现在,她们和我有什么相干?和我又有何关系…我为什么还想那些根本就没有想过我的人?…我宁愿像畜生一样死去,也绝不接受她们的怜悯…她们与我还有什么相干…”

 疼痛慢慢地、逐渐地减轻了,不再像刚才那样钻心了,也不再需要用手去抚摸它了。但是一块郁结却留在里面,这不像是疼痛,而像是一种异物在向他的体内挤迫,钻刺。他闭上双眼,直地躺在上,屏住呼吸,细心地谛听体内的撕扯、揪动。他觉得,仿佛一种陌生的、未知的力量,先是用尖尖的,现在又是用钝钝的工具在他体内转动,在他密封的身体里,有东西被旋成一片一片,被撕成一条一条,动作不再那么剧烈,他也不再痛苦。但是里面的东西在慢慢地焦化、腐烂,在开始死去。他终生为之奋斗的一切,他过去所爱过的一切统统在慢慢噬一切的火焰中化为乌有。在它变软和炭化、被烧成废渣之前,还冒着黑烟,燃烧着。他模糊地感觉到所发生的这一切,这一切就在他躺在这张上自怨自艾地沉思的时刻完结了,是什么完结了?他谛听着,谛听着。这是他的心在开始慢慢地沦亡。

 老人紧闭双眼,躺在幽暗的房间里,半睡半醒。在微寐和清醒之间,他昏昏然、茫茫然地觉得有种乎乎的炽热的东西从伤口(这伤口不痛,他也感觉不到)在向里面轻轻地渗透,仿佛他在血,可是这血是在往里。血得并不快,也不使他感到痛136苦,它像一滴滴的泪水,缓缓地着,轻轻地洒落下来,可是每一颗泪珠都在击打着他的心。这昏沉沉的。

 已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它默默地着这些陌生的体,像海绵一样地着,变得越来越多,渗了出来,它在部狭窄的感区膨起来,翻涌起伏,开始轻轻地向旁边伸展开去,像~条带子,越来越紧地挤迫着、压抑着僵硬的、脆弱的肌;挤迫着、压抑着疼痛的心脏。

 最后由于自身的重量而急剧地落了下来。现在(多么痛苦啊),现在这沉重的东西,慢慢地,既不像一块石头,也不像坠落的果实,离了肌/不,它像一块浸体的海绵,越来越低地坠入一种混饨、一种空虚之中,坠入一种完全没有实体的虚无之中。除了他之外,这是一个广表无垠的黑夜。

 突然间,刚刚还是温暖、起伏的心房,一下变得死一般的平静,冰冷、空的,森森的,不再听到心房的颤动声和血的动声,一点儿声音都没有了,一切都死亡了。在缄默、不可理解的虚无中,他的膛像一具棺材一样,空,黑

 这种梦幻是如此强烈,这种们又是如此强烈,当他渐渐清醒过来时,他不由自主地去抚摸自己的左,看看是不是他的心已经没有了。啊,谢天谢地。在他的手指下摸到的地方还有东西在跳动,发出低沉而有节奏的声响,不过好像在击打空气一样,空,,他的心不在了。奇怪的是,他仿佛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同他本人分离开来。再没有钻心的疼痛了,再没有回忆来折磨他的神经了。这里面的一切都是沉默的,凝固的,僵化的。“这是怎么啦?”老人在想“刚才还折磨我那么厉害,刚才里面还热得难忍,刚才每条神经还在痉挛。我这到底是怎么了?”像在一个石窟里一样,他仔细地谛听着体内的动静,是不是里面原有的东西不再动了?混混声,案草声,响动声,跳动声,是那么遥远,完了,全完了—一他谛听,谛听——什么声音也没有了,什么也没有了.没有了。再也感觉不到折磨,也没有什么在翻涌起伏,也不再痛苦。这里面像一棵被烧焦的枯树的树,黑糊糊的,空的。这时,他突然觉得,自己好像已经死去,或是什么东西正在他的体内死去。血在体内可怕地凝固了。他自己的身体在他下面像一具尸体一样冰冷;他害怕用自己的热手去触摸他。

 老人仔细地倾听着。可是,他听不到从湖面上传进房;司来的教堂的钟声,他也没有发觉暮色临近,夜已降临,昏暗已涂抹掉房间里家具的轮廓,就是通过窗户的四角,隐约可见的天际,也完全消逝在黑暗之中了。老人并没有感觉到,地凝视着的只是黑暗,他内心深处的黑暗;他谛听的只是虚无,他内心中的虚无,犹如地凝视、谛听自己的死亡一样。

 这时从隔壁房间传来了笑声和叫声,灯亮了,从门出了一缕白光。老人吃了一惊,这是他的子和女儿!可不要让她们发现我躺在这里,盘问我。于是,他急急忙忙穿上衣服。干吗让她们知道我在发病,这与她fll有何相干?

 其实,这母女二人根本就没来找他。她们显得匆匆忙忙,晚饭的锣声已敲过第三遍了。

 她们正在换装,从敞开的门里听得到她们的每一个动作:现在她们在开抽屉;现在她们把戒指轻轻地放在桌子上;现在听到皮鞋在地板上的走动声。与此同时,她们谈笑风生,一字一句都十分清楚地传进了老人的耳鼓。起初,两人在谈论和讥笑这三个男人和她们在这次郊游中的趣事。一面忙着梳洗,整容,一面你一言我一语地互相话,闲聊。后来,话题突然转向了他。

 “爸爸哪儿去了?”艾琳娜问道,感到诧异的是直到现在这样晚,才想起了他。

 “我怎么知道?”这是母亲的声音,提起这件事,立刻惹得她心的不高兴。“可能在楼下等着呢,还不是又在那里没完没了地看他那份法兰克福报纸上的股票行情表,别的事情他都不感兴趣。你以为他会在这里观赏湖光山?他今天中午已经说过了,他不喜欢这里。他要我们今天就动身。”

 “今天就走?…那为什么?”这又是艾琳娜的声音。

 “我不知道,谁知道他这是怎么回事。这里的社活动他没法适应,他不愿意和这几位先生交往,也许他自己觉得跟人家不配。成天穿着皱巴巴的衣服,敞着领口,真丢人…你应当说说他,注重点儿仪表,他还是听你的话的。今天上午…你看见他对上尉的那副样子了吗?当时,我真恨不得钻到地里去…”

 “是啊!妈妈…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卜…我正想问你…爸爸是怎么了?…我还从来没有见过他这副模样呢…真把我吓坏了。”

 “哼,有什么,还不是坏脾气…也许是因为股票行情下跌了…要不就是因为咱们老是讲法语…反正,别人高兴,他就看不惯。你真的没注意到:咱们跳舞的时候,他站在门旁就像个躲在树后面的杀人凶手一样…要走!马上就得离开这里!他想怎么就怎么…要是他不喜欢这里,那就不要扫我们的兴—…·我才不去理他这种脾气呢。随他便好了,他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吧!”

 谈话中断了。大概是母女两人在谈话中已经收拾完毕。是这样,门打开了,她们走出了房间,关上开关,灯光炼了。

 老人一动不动地坐在上。每一个字他都听得清清楚楚。说也奇怪:他不再感到痛苦,一点儿也不痛苦了。前不久那颗在内冲击和撕扯的心一动不动了,它一定是坏了,没有什么会使它颤动了。没有愤怒,没有仇恨…什么都没有了…没有了…老太平静地穿好衣服,小心翼翼地下了楼,坐在子和女儿中间,像个陌生人一样。

 那个晚上老人一言未发。她们两人也没有觉察到这种紧张的沉默,饭后他不辞而别径自回到自己房里,把灯关掉就躺下了。过了很长时间,他的子兴尽归来。她以为丈夫早已睡,于是她在暗中去衣服睡下。

 过了不一会儿.老人已听到睡在他身边的子发出了深沉的无忧无虑的酣睡声。

 老人直瞪着双眼,独自一人凝视着夜的无边无际的虚无。在他身旁,像是有个什么东西躺着,在暗中发出深沉的呼吸声。他费力地在回忆:这个体曾与他呼吸过同一个房间里的空气,这个体,它曾是那样熟悉,年轻、热情,这个体给他带来了一个新的生命,这个体用血的秘密同他紧紧地连在一起。他还一再地迫使自己去想,躺在他身边的这个温暖而柔软的身体,他伸手就可换到,它曾是他生命中的生命。但是,说也奇怪,这些回忆竟然不起老人的任何感情。他现在听到的呼吸声,有如从敞开的窗口传来湖水拍打湖岸溅起的花声。~切都是那样遥远,遥远,消逝得无影无踪。剩下的只是身边躺着的一个人,一个偶然相遇的人,一个陌生的路人。一切都完了,完了,永远完了。

 他又一次颤抖了。他听到女儿房间的门轻轻的悄悄的转动声。“今天晚上,又是这样。”

 ——老人又觉得他那认为已经死去了的已脏一阵轻微的刺痛;这是他在完全死去之前,一种像神经的东西在瞬间发出的痉挛。不过,这一切很快也过去了。“随她便吧!她与我有什么相干!”

 老人重新将头理在枕头里。黑暗更柔和地抚摸着他那疼痛的额头,一股宜人的凉爽渗入他的血里。很快,失去了力量的知觉沉入轻度的睡梦之中。

 清晨,当子醒来时,发现丈夫已穿戴整齐。“你这是上哪儿去?”子略带睡意地问。

 老人没有理睬,冷漠地把睡衣胡乱地进手提包里。“你不是知道我要回去吗?我只把随身所需的东西带走,其它的你们可以给我寄回去。”

 子发怔了。这是怎么了?她还从来没有听到过丈夫用今天这样的口气说话:从他牙中迸出的每个字是那样冷漠,那样僵硬。她赶忙从上起来。“你真的要走吗?…等一号·。…我们也走,我已经和艾琳娜讲过了…”

 老人只是猛烈地摇了摇头。“不必了…不必了…不打搅你们了。”他头也不回,一直向门口走去。为了要拧门把,他只得暂时把手中的箱子放下。

 就在这短暂的瞬间,他想起了:他不知曾有过几千次,也是这样地把装货样的皮包放在陌生人的门前,在离开时,毕恭毕敬地向主顾低头弯地致意,希望今后能多加关照。如今,这儿他再没有事可做,他不必注意礼貌了。他重新提起皮包,没说一句话,没看一眼,把这扇门,这扇将他的现在与过去的生活隔开的门关上了。

 母女二人对刚才所发生的事,感到惑不解,但老人这次令人诧异的率直和果断的出走倒使她俩极为不安。她们马上给南德家中的老人去信。信中不厌其烦地反复解释,猜测是发生了什么误会,极其温柔又十分关切地询问老人旅途是否平安;随后她们突然恭顺地表示,她们准备随时离开这里。他没有复信,于是她们信写得更为紧迫,她们还打电报。可是,消息依旧沓然,只是从邮局收到公司的一笔汇款,信中简要地提及上面盖有公司印鉴的汇款单,除此以外,连一个亲笔字和一句问候的话都没有。

 这样一种无从捉摸和令人不安的事态加速了她们的归期。尽管她们已电告抵达期,但是没有一个人来车站接,家中的一切都使她们感到意外。仆人说,老人看完了电报,往桌子上一丢,没做任何吩咐就出去了。晚间,当他们坐下等候就餐时,终于听到门的转动声,她们急忙起身,上去。而老人却惊愕地望着她们发呆。——一看来,他早已把电报的事忘了个干干净净——他没有任何特殊感情的,冷漠地忍受了女儿的拥抱,然后被引入餐室。他一声不响地听她们谈话,闷闷地着烟,不提任何问题,有时只做极简单的回答,有时他对问话和谈论充耳不闻,不知她们在问什么,在说什么,仿佛他在睁着眼睛睡觉。

 之后,他艰难地站起身来,回房去了。

 一连数就这样过去了。深感不安的子很想找机会和他谈谈,可是毫无结果。她愈是急于想和他接触,他就愈加退让规避。某种东西被烟在他的内心深处,通路被阻,变得无法接近。不过,老人还和家人同桌共餐,若是有人来访,他在旁也是一言不发,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他对一切都漠不关心,如果在谈话中,有人偶尔遇上了老人的目光,定会感到很不舒服,因为这是一对死一样的眼睛,空虚而呆钝地发直。

 不久,就连最疏远的人也对老人这愈益乖张的性格感到吃惊。人在街上遇到他时,都暗地里互相示意:这位全城最富有的人之一像个乞丐,沿着城墙,到处溜边,他歪戴着一顶旧帽,子上是烟灰,每走一步都是踉踉跄跄,大半时间口中念念有词,自言自语。有人跟他打招呼,他就会惊恐地抬起双眼;若是有人过来和他搭话,他就会瞪着两只茫然无神的眼睛,望着对方发呆,连和人家握手都会忘记。起初,人们以为他耳聋,于是,提高嗓门把话一再重复。其实,他并不聋,他需要的是时间,好使自己从心底的梦中清醒过来。而在谈话中间,他又会重新陷入一种奇怪的茫然状态。于是他的目光一下子变得呆滞起来,说话结结巴巴,前言不搭后语。别人对此的诧异表情,他也毫无察觉。看样子,他总是像徘徊在一种昏沉沉的梦境里,倘佯在一种浑浑噩噩的自我忙之中。目睹此情此景,人们对他亦不闻不问了。他不过问别人的事,在自己家中,对子的沮丧和女儿的慌乱视无睹。他不看报纸,不听别人谈话;任何人,任何问题都不能够——哪怕是在一瞬间——冲破他那道阴沉的冷漠的屏障。甚至连他经营多年的商行——他最的世界,对他也已变得陌生了。有时他还未然地坐在办公室里签署信件,可是,当秘书一个钟点以后进来取签署好的函件时,发现老人用空的目光望着那些信件发呆,和他刚才离开此处时的情景一样。最后,他自己也意识到继续留在这里已经是多余的了。于是,他干脆离开这里。

 更使全城人感到奇怪和惊异的是:从来不是教徒的老人,现在突然变得十分虔诚。他对一切事都冷淡,吃饭和约会越来越不守时,可是却没有一次在规定时间里错过去教堂的机会。

 他戴着一顶丝制的小圆帽,披着法衣,总是站在教堂里的一个固定位置上。这恰好是从前老人父亲做礼拜时站的地方。他晃动着倦怠的脑袋,唱着赞美诗。这里,在半空着的教堂里,他周围响起的声音使他感到生疏和含混不清,可是他在这里却十分安静。这里的安宁抑制了他内心的纷扰;他可以在内心里向黑暗倾诉心声。每当在教堂里为一个死者作安魂祷告之后,他看到死者的亲人、子女和朋友极度悲伤地用虔诚和恳求的态度向上帝为死者祝福时,他的两眼便蒙上了一层泪水,因为他明白,他将是孤零零的一个人。等到他死去的时候,将不会有人为他作安魂祷告。于是,他虔诚地为自己祈祷,就像为一名死者那样为自己祈福。

 一,天色已晚,他刚从这样一次喧嚣纷扰的活动中返家,途中遇上了大雨。老人一向是忘记带雨伞的。只需几个小钱就可以叫到马车,高大建筑物的门和商店的玻璃檐也都可以避雨。可是,独有这位老人却毫不在意地在大雨滂沱中踉跄行走。破旧的帽子灌了雨水,像个小水洼,雨水像小溪一样顺着衣袖向脚面。但他却不在乎地在那几乎空无一人的街道上跳图。全身淋得,简直像个汉。有谁会想到,他竟是一位拥有豪华住宅的主人?

 当他来到自己的家门口时,正巧一辆小轿车在他身边骤然停下。车前出耀眼的灯光,车轮甩出的泥水溅了这个漫不经心的老人一身。车门一开,他的子从车里走了下来,身后伴着一位显贵,手中撑着一把雨伞;随后又下来了另一位绅士。他们正好在门口相遇。子认出了他,吃了一惊,看到老人这副落汤似的狼狈相,子不由自主地移开了目光。老人立刻领悟了:在客人面前,见到丈夫这般模样,她感到羞愧。

 于是,他毫无所动,毫无痛苦地径直走开,免去介绍的麻烦。他像个外人一样,几步走到仆人使用的楼梯前,屈辱他从那里走了上去。

 自此以后,老人在自己家中,只走仆人用的楼梯,从这里走,肯定不会遇上任何人。他在这里不会妨碍别人,别人在这里也不会妨碍他。他也不再和家人共餐了——一位年老的女仆每餐将饭菜送到他的房里。有时子或女儿想见他时,他窘迫地,然而却坚决地从速把她们打发出去。久而久之,她们也就让他一人独处了。人们不再想起他,而他自己对任何事也不再过问。从他业已感到陌生的邻近房间里,透过墙壁他经常听到一阵阵的笑声和音乐声,听到外边汽车的行驶声,听到一直响到深夜的脚步声。但是这一切,现在对他来说,已经无所谓了,他甚至从不向窗外多望一眼,因为这些都与他毫不相关。只有家中的那条狗,有时还溜进来.卧在它那被人遗忘的老主人的前。

 老人那颗业已死去的心不再疼痛了,但是在体内有一条田鼠在继续不停地挖掘着,撕扯那颤动着的血淋淋的肌。病痛的发作趋频繁。被折磨的老人,最终不得不屈服于医生的强烈要求,进行一次详细而周密的检查。医生皱着眉头表示,需要立即进行一次手术。老人听后,并不吃惊,他只是忧郁地苦笑着说,上帝保佑,总算熬到头了!总算盼来了死亡,现在,愉快的死就要来到了。他连一个字也不让医生通知家属,自己规定手术期,自己进行准备。他最后一次来到了公司(这里已没有人再等他了,所有的人看见他都像见到生人一样)。

 他再一次坐在那张老式黑皮安乐椅中,三十年来,他整个一生中,在这把椅子上坐过成千上万个小时。他要来了支票本,填了一张。他把支票交给教区执事,上面的巨额数字,竟使得执事大吃一惊。这笔款子是用于慈善事业和自己丧事的。他拒绝所有的感谢,然后蹒跚地匆忙走了出去。由于匆忙,那顶破帽子也掉了下来,可是他却懒得弯去拾起它来。于是,他就光着脑袋,脸皱纹,面色蜡黄,慢地向公墓走去,去看望他双亲的坟墓(过路人都惊异地望着他)。在那里,有两个闲散人观察着老人,十分惊奇地看到,他对着上面长青苔的墓碑久久不停地大声地说着话,就好像在和活人讲话一样。他是在向死去的父母报到或者在为他们祈福?人们听不清他说些什么,只看到他的嘴在无声地动着,在祈祷中,他把不断摇晃着的头低得不能再低,在公墓的出口处,乞丐们都认识他,拥上来乞讨,他匆忙从衣袋里掏出所有的硬币和纸币,统统散结了他们。一个衣着褴褛的老妇人,一瘸一拐地走了过来,她来晚了,向他伸出了乞求的双手。他忙地浑身搜索,可是找不到一个钱了。这时,他感到手指上还有个陌生的沉甸甸的东西,这是他的结婚戒指。它不由地勾起了老人对往事的回忆。于是,他急忙从手上下戒指,把它送给了那个残废女人。

 于是,这位身无分文、囊空如洗的孤独老人,躺在了手术台上。

 手术做完之后,老人又醒了过来,鉴于病人的情况十分危急,在此期间,医生把他的子和女儿叫了进来。老人吃力地抬起那蒙上了一层淡蓝色的眼皮,睁开双眼,望着这陌生而洁白的从来没有见到过的房间发呆。“我这是在哪儿呀?”

 女儿亲切而温柔地俯下身去,凑近老人那苍白的、毫无血的脸。突然在他那濒于死亡的眸子里,有个熟悉的影子一闪。他的瞳仁显出了一缕微光。啊!是她,我的孩子,可爱的孩子,是她,艾琳娜,我那温柔美丽的孩子!他那痛苦的嘴慢慢地松弛了下来,出一丝微笑,一丝勉强能看得出的微笑。早已习惯紧闭的嘴巴,开始小心翼翼地张了开来。女儿被这费力的一丝欣的微笑深深地感动,她弯下身去,亲吻父亲那毫无血的面颊。

 但是,就在这一瞬间,甜腻腻的香水味道使老人想起了,或者说,这半是麻痹的头脑想起了那业已忘却的时刻。——病人刚刚出的一点幸福的表情,顷刻间黯然失。他那毫无血的双顿时愤怒地紧闭起来。被子里的一只手拼命地抖动着,要抬起来,像是要挥去什么令人厌恶的东西似的。全身由于激动而颤动起来。“滚开!滚开!…”声音滞重、含混,但还是从那苍白的双;司清楚地吐出了这个字眼。弥留中的病人在搐中出的这种深恶痛绝的表情,使得医生只好把女人们推到一边。“他在说胡话,”他悄声地说“你们现在让他一个人安静一下,这样更好些。”

 子和女儿刚一退出房间,老人脸上的那扭曲难看的表情便松弛下来,又恢复到疲惫和昏睡状态。呼吸变得油重——为了进维持生命的空气,他的部起伏得愈来愈快。现在部已变得疲劳不堪,它无法再进生命所必需的养分。当医生再去听老人的心脏时,它已经不会再给老人增添任何痛苦了。

 (程蜀生译高中甫校) WAnDA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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