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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十六日
  早上醒来,听得院子外边卫兵们的声音,这才意识到我是在哪里。睁眼往四下里看了一会,心头忽忽的,似乎有多少事挤在那里,可又一件也想不起,——不,实在是挑不出一件来集中注意。

 只是不时的独自微笑,——如果有一面大镜子让我自己照见了,我这时候的神情一定是“很成问题”…

 小昭做梦也不会想到我是这样近在咫只的。我几乎想放声笑了。这边是我,那边是他,中间只隔了作为走路的一间,也就是马同志的“岗位”的所在地;然而,要是我不说,小昭永远不会知道我们两个房竟这么遥遥相对。我挑定了这一间,就因为这一间的门向着院子,谁来谁往,我都一目了然;但也有缺点,中间到底隔了一间房,小昭的动静就听不到了。而且门窗同在一个方向,都朝着院子,正如值官所说,——

 “女人家住,不大舒服。”好在我可以不管这一套。

 事情还算顺利,我的“太极图”的两仪渐渐在明朗化了。昨天中午便去见R,打算报告我所以要改变“命令”而选定这间房的“理由”;真也碰巧,R在开什么会,由陈胖代见,立刻答应了我的请求。我乘机又表示不需要“专为支应我使唤”的那个人,陈胖也允为转请撤回。

 当我告辞时,陈胖忽又低声问我:“近来看见松生夫妇没有?”陈胖那神气,大有视我为“同道”属于他们那一伙似的。我当然随机应变,不但夸大了我和舜英的关系,而且暗示着我也参与密勿的。陈胖似笑非笑听着,点头,最后却了下板,扬声说道:“很好,——很好;你小心办去就是!”这是照例的官腔呢,还是别有深意?倘有用意,那么,所谓“小心”是指我和舜英那边呢,还是指我目前的工作,或者竟是指G,——他之尚在和我捣蛋,是毫无疑问的。我一时猜详不透。但当时的情形,直问自然有所未便,转弯抹角试探又为时间所不许,只得罢休。

 想来好笑,平素自负为不是女人似的女人,但这几天,我的一颗心全给小昭占领了,不论谈到什么事,好像都离不了小昭似的。他要是再没有真心对我…哎,小昭,当真你不能那么残忍呀!

 皇天在上,我确是“鞠躬尽瘁”难道我昨天劝他的那些话,前前后后,有一句不是为了爱他么?

 和那位马同志的关系先好,是必要的;初步工作早已做了,昨天我在布置房间的时候,他来照料,乘此我又进一步下些“资本”此人直,心地不坏;他告诉我,他还有个妹子,——“让她在什么公司里找到一个事,那不比她哥哥还好些?”马同志是有他的“打算”的。

 一切都很顺利,除了在小昭这方面。昨天我费尽心血跟他说得好好的,谁知过了一夜,他又说“再待考虑”了。

 简直叫你灰心:软说,他半真半假不理;对他发脾气,他倒对我笑。那一种惫赖的样子,叫人啼笑皆非。如是者半小时,末了,我斩斩截截,对他说道:“你说‘匹夫不可夺志’,但他们却认为天下无不可夺之‘志’;刀锯鞭笞,金钱妇女,便是工具,轮使用;我亲眼看见,确也夺了一些人的志。现在你既不屈,下一幕就是加倍残酷的…小昭,我一想起来心就发冷,小昭,你是受不了的!”

 他默然把住了我的手,神色不变,眼光依然那样明朗而柔和。

 “小昭,”我拿起他的手,按在我口“你既然是‘匹夫不可夺志’,那么,你也该替我想想,我现在也有个‘志’在这儿,干么你不尊重我的志。…哦,你觉得诧异么?难道还不明白,我的志就是要保全你,就是要实现你我的‘第二梦’。小昭,你自去想想罢!”

 他俯首有顷,这才叹口气道:“在不能两全的时候,只好委屈你了。明,我永远不忘记你的…”忽然他昂起来“反正一个人终有一死!”

 “可是他们还不肯让你痛痛快快的死了呢,小昭呀!”我的声音也有点变了。但这当儿,马同志却叩着门,说“上头”有命令,要我去一趟。

 隔了个把钟头,我再回来,看见小昭神色不很镇定;而我的内心的烦恼,也被他一眼就看出来了。我们四目相看,谁也不敢先开口。

 小昭慢慢走近我身边。我勉强抿着嘴笑,把头偎在他前;他伸手轻轻抚摸我的头发。我听得他心跳的声音:沉重,但并不怎样快。我听得小昭低声说:“怎样?什么事呢?怎样?”“还不是那老调么!”我竭力把口气得轻松。“不过也被我弯弯曲曲搪过去了。…”

 突然小昭一把抱住了我,低头向我耳边急促地说:“明姐,你爱我么?”我来不及开口,他已经接着说:“你是爱我的!趁现在咱们还可以天天见面,你答应我一件事,好么?…”我的心跳得厉害,我仰脸准备接受一个甜蜜的——可是,利剑似的一句话却落在我的脸上“明姐,你给我设法来一些毒药!”

 我浑身一跳,可是心的跳动像是停止了。我说不出一个字来。

 “一些毒药,准备着。明姐!”小昭又说一遍,嘴角上掠过一个苦笑。

 “你——胡说八道!”我伸手掩住了他的口,下死劲瞅着他。“谁叫你作这样打算的?该打!”但是终于压制不住阵阵涌上来的悲痛,我的声音带着哽咽了。“呀,你的性命那样不值钱了,…死得没有意思,没有代价…”

 小昭的眼眶也有点红了。

 我定了定神,推他在上坐,拉住了他的手,委宛地说:“小昭,你干么老往仄路上想?未必就非破釜沉舟不可,也还有个办法。刚才回来时,我无意中遇见了一个人,——说起来你一定认识的,这是枝节,此刻不谈;我那时忽然得了个主意。昭——他们所要的东西,我已经得了。”

 他惊疑地看着我,好像没有听懂我的话。我笑着又说:“这样痴痴地望住我,干么?我可不会催眠术,——要是会,倒好了。我说我已经得了的,乃是解决那件事的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看见他的眼光闪动了,我赶快拦住他道:“你且慢开口,听我说完了你再…”于是先跟他解释,不要把那件事看得那么死“你硬说没有,那结果是包糟,”然而也有躲闪之余地,虚虚实实,半真半假来这么一份,我这面有个代,同时再运用些人事关系,大概也就差不多,——“我的昭,这算是我的最后的努力了;你想出这么几个没甚紧要的人来,或者是早已到了人家权力所不及的天涯地角的人们,虚虚实实来一手,也就成了。不过,题目是我出,文章还得你做。”“嘿嘿,”小昭笑了笑“明,这也差不多等于催眠术了。

 …”

 这算是说通了,可是我的心力也使尽了。我轻声笑着说:“催眠术要它灵验,先得被催眠的人儿一心一意信任我,听话。——昭,你再叫我一声:明姐!…咳,昭,不知我前世欠了你什么…”

 过后我自想,真也自己都不解,为什么那样爱他?

 夜半补记

 梦中听得有人低声哀叫,而且近在身边。我瞿然惊觉,伏耳静听,啐!原来是老鼠作怪。

 看表,短针在一与二之间,长针在九字上。可是翻来覆去再也睡不着了。披衣起来,推门一看,但见疏星天,院子外边过道上的守卫刚换了班。

 开了电灯,对窗默坐,心头有一缕悲凉的味儿,在轻轻漾…

 忽然想起今天傍晚的时分无意中又遇到了K了。真怪,他为什么在这左近一带跑?他远远见我,就站住了。那天在报馆里的意外发见,陡地又兜上我的心头,我别转脸,不打算去理他;可是又忍不住偷跟望一下,哪知刚好和他那灼灼的眼光碰到了,我不由的抿嘴一笑。

 “多天不见了,你好么?”K红着脸走近来,看样子是很有些话要跟我谈谈似的。

 可是这时候我既无工夫,也没这样的心情。“谢谢你,”我非常公式地回答“您的…嗳,萍小姐,好么?怎的不一同出来玩玩呢?”

 “哎,——怎的,你还没忘记那天的…”K有点局促“不过,实在是误会,——后来她也就明白了。可惜没有机会见到你,她很想跟你解释呢。”

 一听他倒先发制人这样说,我就壁垒森严地答道:“什么误会,我不懂。她又是谁呢?”

 然而K此番竟和往日不同,处处争取主动。他上前一步,像要看到我心深处似的瞅了一眼,同时带点抱怨的口吻说道:“你和密司萍是老同学,她的事,自然你比我熟悉得多了;怎么你会不知道她另有爱人,——怎么平空牵到我的头上来呀!”

 这可惹起我几分气来了;我最恨一个人不坦白,把人家当傻子。

 当下我就盛气答道:“是不是,都干我事!…”转身就走。然而走了不多几步,猛可地又想起了一个主意,便又回身。K仍站在原处,有所深思似的看着地下。我悄悄踅到他面前,他一惊,却又料到我会回来似的,对我微笑。我低声问道:“K,你那朋友的朋友,——不,应该说是朋友的女朋友的朋友,最近可有什么消息没有?”

 K连忙答道:“没有。刚才正想问你呢,可是你又生气走了。到底你打听得什么消息没有?连天我正在着急的不得了呢!”

 他对于小昭这样关切的情意,可就把我恼他的意思冲散了。然而我还不能释然于他之屡次躲躲闪闪,不说实话;我还得难他一难:“有倒有一点眉目。只是那天晚上逮捕的,不止一个呢,没有个详细的姓名籍贯年龄职业,瞎摸一阵,也不行罢?你又老不肯说!”

 “这个,你也不能怪我。”K脸诚恳地辩白。“究竟他被捕以后应承个什么名字,我实在不知道…”

 “可是他的本名呢,他从前的名字呢?”我再难他一下。

 他可又迟疑起来了。我有点不耐烦,而且有几个路人也在注意我们了,我转身笑了笑说:“不忙,你想好了再告诉我罢。”

 走了十多间门面回头看时,K已经不知去向。

 我还是应该感谢K的。要不是偶尔遇到他,我就不能“触机”想到了解决小昭那个困难问题的两全其美的方法。 WanDa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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