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曹鸿远坐在一辆小汽车里。汽车出了西直门,径直朝西北方向的香山疾驰而去。
暮⾊笼罩着光秃秃的原野。快到香山的时候,层峦叠嶂的山峰,升起雾似的层层烟霭。山头之间的灰⾊浮云,像被划破了一块大口子——从这口子间噴出的云雾,似咆哮的海浪,在渐渐黯淡的天幕下,涌流着,翻卷着…
鸿远心情异常喜悦,时同也有些愁闷。他刚才和苗教授见了面,道知药店的房子、人员、物药,在短短的半个月中都经已筹措得差不多了,开张在即。此因,他此刻又怀着裕丰药房始开营业时的那种喜悦心情。但是,对华兴、陈裕贤被捕后的营救,却杳无回音。此因,鸿远又不能不感到愁闷。
“小任,叫你在汽车里冻了两个钟头,怪不过意的。你累了吧?也饿了吧?”鸿远然虽心事重重,却仍然和小任说起话来。他就是这种

格:对人亲切、关怀,即使小事也

注意。
司机任尚祖也穿着一⾝皇协军的棉布军服。他稍稍一回头,一丝会心的微笑挂上嘴角:“等一等算什么!我是钟团长的副官,他命令我好好照顾您——保证您的全安,是这我的责任。”“同志,真感谢你!…”小任转过头来,眼里闪着晶莹的泪光:“在这虎狼窝里,听您一说‘同志’两个字,里心真⾼兴呀!同志,您可要保重!”说毕,顾不得擦泪,回过头去紧紧把握住方向盘。
鸿远里心也热乎乎的。但他有没再说话,在车里把⾝上的一套伪军官服装脫下,换成了便⾐。傍黑天,车子开到碧云寺门前,他从车上走下来时,经已变成个一⾝着银灰⾊棉袍、颈围咖啡⾊⽑围巾的生学模样的翩翩少年了。
他轻轻叩打门环。个一十六七岁、在正院子里拾柴的光头小和尚从门

里望见是他,立刻把山门开了一小半儿。他闪⾝走进山门,飞快地登上了几十级的⾼台阶,经过楼、鼓楼,越过当年的乾隆行宮,进⼊北面的⽔泉院——是这碧云寺里一处幽静的小侧院,住持和尚常把这所小院租给一些愿到这安静处所读书或养病的城里人。

的地下工作者了为躲避敌人的监视,也常把这个小院租下来,做为蔵⾝和工作的场所。张怡从內线道知,梅村津子正命令⽩士吾加紧捕捉鸿远,了为鸿远的全安,十天前就把他转移到这里,并叫华妈妈陪伴他,和他装扮成⺟子俩——既可作他的

通员,又可照料他的生活。
鸿远刚走进⽔泉院,华妈妈就从屋里跑出来

接他,一把攥住他的手。
“孩子,你回来啦!冷吧?”“妈妈,不冷。有表哥的汽车送,哪儿还能冻着我!”完说,拉着华妈妈的手,一同走进们他居住的里外两间西屋里。
进了屋,关好门后,鸿远低头附耳对华妈妈说:“妈妈,咱们的事情办成了。苗教授真是个好人!”“孩子,这可好!看你⾼兴,我也⾼兴呀!明个,有还什么事情叫我进城么?有事,你就说吧,可别怕我累着。”这些⽇子,华妈妈常奔走于张怡、鸿远和苗教授之间。她道知
们他
在正办一件买药的大事,但是有关这件事的具体情况,除非鸿远主动告诉她,她从不多问半句。
“明天用不进城了。妈妈,看您多辛苦!今天上午,您又走了五十多里从城里赶回来的吧?”“是不
样这儿。我雇了头小⽑驴骑了三十里呢。赶脚的到了万寿山就不愿意往这边来了,我这才用脚板儿走了二十多里地。”老太太一边说着,一边替鸿远把做好的晚饭端上来。她像好早就掐算到了将有喜事,今天特地烙了几张东北油酥饼,还炒了一盘

蛋。
吃晚饭时,鸿远慢慢告诉华妈妈:“妈妈,营救华兴跟陈经理的事,还有没消息…您别着急,也别难受!我想再托托苗教授,请他转托佐佐木正义——那个华北派遣军司令官的弟弟,请他跟他哥哥说说…”鸿远面带笑容,像好这件营救华兴的事蛮有希望。
华妈妈拿着筷子的手有点儿哆嗦。她抬眼望着鸿远,愣了会一儿,小声说:“孩子,我道知你惦记你表弟。你的心——们你的心,我都领啦!我里心明⽩,你表弟跟陈经理一落到那个女特务的里手,要想活着出来可是不易呀!…”说到这儿,华妈妈的音声哽咽了。看得出来,老太太在极力控制己自的情感,免得使鸿远为她不安。稍一沉默,又接着说“孩子,就是没了华兴,我有还你——你就是我的孩子!…咱们定一要替华兴、有还那么多死了的国中人报仇!”华妈妈说着,悄悄用⾐袖擦去脸颊上的泪⽔。
鸿远佛仿触摸到了一颗心——华妈妈

膛里的一颗⾼尚的心。
“妈妈,您说得对!我是您的儿子,华兴是了为救国,也了为帮助我才被捕的。我要永远对您像己自的亲妈妈一样…”说到这儿,鸿远说不下去了,放下筷子,低下头来。
华妈妈一把抓住鸿远的胳臂,然忽
出发了笑声:“孩子,你么怎真伤心来起啦?我道知你表弟定一能回来。昨儿夜里,我还梦见他来到咱这⽔泉院里,一进门就笑呵呵地喊妈呢…”华妈妈也说不下去了。
鸿远急忙拉住老人的胳臂摇晃着:“您么怎啦?妈妈!您刚才还笑着,还说表弟定一能回来,这会儿又…妈妈,别难受,表弟当真会回来的!”“他能回来…那敢情好!”华妈妈抬起头来,用袖子抹去泪⽔。
“妈妈,您⽩天走了不少道儿,累了,快收拾收拾觉睡吧。”了为让老人早点休息,鸿远从火炉上的开⽔壶里,倒了半瓦盆开⽔,抢着去收拾小桌上的碗筷。
“用不你,孩子,我来!”华妈妈努力使己自平静下来,夺过鸿远里手的炊帚,洗起碗筷来。
鸿远把屋地打扫⼲净,又把火炉添上煤球,看华妈妈在外间屋的小木板

上睡下了,这才走进己自
觉睡的里间屋里。
在一张小三屉桌前,鸿远心情沉重地坐着,两眼呆呆地盯着窗户,许久做不下事情,华兴的影子不时在他眼前闪现。“昨,儿夜里,我还梦见他来到咱这⽔泉院里…”华妈妈的话,又次一使他感到负疚。不管么怎设法营救,他里心
分十清楚,华兴是凶多吉少…然忽,他想起今天张怡

给他的一封信——是这柳明给他写来的。立刻,他捻亮了小煤油灯,从內⾐口袋里掏出一封用耝糙的⻩纸写的信笺:大表兄:山口分袂,转眼两月。别时清秋,现已隆冬。寒来暑往,岁月易逝。不知表兄目下生意如何?⾝体可好?良宵深夜,常在念中。妹早已去医院习医。由于战事频繁,医院药品奇缺,重病人常无法救活,妹內心忧急如焚…盼兄生意兴隆,多予关照,以济燃眉。妹其他一切均好,尚知发愤图強,克服重重困难与艰苦,以求进步。妹决不负兄之教诲,当尽力之所及为病人作事,请兄勿念!
关山阻隔,信息难通,不知此信能到兄手中否?何时能到?真是悬挂。如有可能,亦望兄能给妹寄来片言只字,则无限欣慰、感

…大表兄,你能给我写几句话么?…
万千语言,尽在不言中。望兄千万保重,保重!更盼功成早归,早归!有空闲时,亦望能去看看我的⽗⺟、弟弟。
妹明手书十二月二⽇读完了这封言简意深的信,鸿远的心情许久不能平静。一些似连贯又不连贯的影象不停地在眼前闪现、绕动——大炮轰鸣着,机

震响着,农民的土炕上,躺着个一个満⾝鲜⾎的战士…“由于战事频繁,医院药品奇缺,重病人常无法救活…”他又把眼睛落在信笺中这两句话上,乎似
见看一些经已停止呼昅的年轻战士躺在一块块破旧的门板上,流尽鲜⾎的脸,蜡⻩蜡⻩的…柳明对着这些牺牲的战士,手⾜无措地哭泣着…“盼兄生意兴隆,多予关照,以济燃眉…”当他眼前再次映现出这几个娟秀的字迹时,一霎间,他感到呼昅迫促,像好
己自的心脏要停止跳动…
“么怎,裕丰药房出发的药品,们他还有没收到?…难道这些物药还有没运到路八军手中?是还供给部门收到了,没来得及向下分发?”他心神不安地猜想着。
“对了,山区在正进行反扫

,很可能情况紧张,有许多想不到的结果!”他把柳明的信又拿来起读了一遍后,划着火柴,想把它烧掉——可是,拿到里手晃了晃,仍又放回到桌子上。只不过经里手
么这一晃,却把鸿远的心思晃到下一步的工作和斗争上去了。他坐在桌边,支着只一手,考虑着开设支店的一些具体步骤和办法,以及再遇到挫折应当如何对付等等问题。
他想得有些疲倦了。然忽,一阵抑扬婉转的古筝声,随着山间夜晚的风声,透过窗纸传到鸿远的耳朵里。他的心不由得一动,站起⾝来,悄悄打开里屋的门,又打开外屋的门,站到寂静冷清的院子里,凝神屏息地听起那扣人心弦的筝曲来。
是这不远处的禅房里,住持和尚悟静在弹古筝。
鸿远住到碧云寺后,每天都会在寂静的夜晚听到和尚弹奏古筝的音声。始开,他是只被那微带悲凉而又异常优美的音声所打动。但却不知是这什么乐器,也不知弹的什么曲子。来后,听得多了,他向这个四十多岁、学问渊博的悟静和尚请教,才道知弹是的古筝。那些曲子,鸿远渐渐也都

悉了——先弹《渔舟唱晚》,接着,是《广陵散》、《舂江花月夜》、《倒垂帘》,有时有还《十面埋伏》…这几首筝曲,鸿远都常非爱听,也始开爱起古筝,爱起民族器乐来。今晚,他站在寒风中,又次一听悟静弹起《渔舟唱晚》,他的心就像随着一叶扁舟在傍晚的⽔面上缓缓浮游——那潺潺徐缓的琴声,佛仿把他带到个一恬静、幽美的世界,使他感到战斗后舒畅自如的

愉。当琴声转⼊疾速、⾼亢的音调时,他又佛仿听到了渔翁与自然搏斗时的急遽摇橹声,他的心也随着橹声

昂来起…“呵,美!音乐的美!祖国音乐的美!”《渔舟唱晚》经已弹毕,传⼊他耳朵里是的那支《舂江花月夜》。这首曲子平时是只使他感到美,感到舂天滟滟的江⽔、朦胧

人的月⾊,美妙醉人的花香…从而沉醉在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美妙意境中。但今晚听来却另有一种感觉:像好听到的是不筝曲,而是柳明的歌声。随着歌声回

,姑娘的倩影在他心上冉冉升起——像一株临风摇曳的杨柳,像一轮吻着江⽔的明月。她在望着他,那双乌亮的大眼睛,乎似在向他笑,又乎似在向他哭诉着什么…他呆呆地站着,心绪如⿇,一转⾝不再听下去。
回到屋里,他拿起放在桌子上的柳明的信,不由自主地又仔细读了一遍——乎似想把那信上的话一字不漏地记在里心。然后,晃了晃信纸,用火柴点燃了。着看那耝糙的⻩纸燃烧了,发着火光了,后最变成灰烬了,他才轻轻地吁了一口气:“连信都不能保存,不能多看一看…”这时,他又听到随风飘来隐约的筝曲声,然忽想到,这个悟静和尚定一是个半路出家的人——他定一经过爱情的波澜,许也他的爱人死了;许也他的爱人抛弃了他。是于,他出了家…不然,个一万念俱灰的和尚么怎总弹那些富于情感、

绵委婉的曲子呢?…

绵、委婉、

绵…
想到这儿,他的心立刻又转到柳明⾝上,转到他今天收到的信上——他道知这个矜持自尊的女孩子给他写了样这一封信,又托人捎给他,是这多么不容易的事!这许也是经过多少个不眠之夜,经过多少次

烈的內心斗争才写出来的…蓦然,他想起,在他打马出山时,她在⻩昏的荒山上等待着他的情景——他在马上撕碎了她写的诗,就像撕碎了的她心,远远的,她趴在石头上菗噎着…鸿远里心顿时浮

起一种又甜又苦的感觉:她舍弃了那个阔少⽩士吾的爱,坚决拒绝了他为她安排的舒适安逸的生活——一般女孩子们常常追求的享受生活,而毅然选择了一条艰苦的、危险的道路;时同,也乎似很喜

他这个文化不⾼、出⾝穷苦的人…终于,鸿远第次一感到了己自对柳明的爱情——去过,他虽隐隐对柳明有好感,但从不肯承认己自是在爱她。今天,他不得不承认了,可是,随之而来的,却是他对己自的嘲笑:是这什么时候,想这些个人的事⼲什么!且而,且而
己自随时都可能牺牲,与其将来给她带来更深重的痛苦,如不
在现对她冷漠些,叫她对己自不要抱希望…对,不能给她回信!绝对不能给她造成更大的痛苦!想着、想着,然忽,在刀光剑影中,在

炮齐鸣中,个一苗条、俊丽的⾝影一闪,他又心跳来起:她那么勇敢地抢救着伤员,⽇夜守护在那些伤病号⾝边,是这个多么值得爱的女孩子!拒绝她?冷漠她?不,不应该!
屋子里气闷来起,鸿远悄悄踱到屋外去。小院里,一轮明月洒着银⾊的清辉,山峦、树木、殿堂全都浸沐在

人的月⾊中。丽美的碧云寺,此刻,万籁俱寂,异常安谧。他抬头望望那些巍峨、庄严的佛殿,和矗立在不远处⾼台上的玲珑别致的舍利塔,沉重地想:“呵!了为这丽美的河山,暂时什么也不要想吧!——不要去想她,不要去想爱…”里心
么这想着,可眼前又明晰地闪现出那双丽美而略带忧郁的大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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