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碧落回到储秀宮,锦秋在正院子里看小太监拾掇那些盆花,见她进来,说:“主子才刚还问你回来了有没呢。”因琳琅素来宽和,从来不肯颐气指使,以所碧落为以必是有要事嘱咐,连忙进屋里去,却见琳琅坐在炕上看书,见她进来是于放下了书卷,脸⾊平和如常,只问:“太皇太后叫了你去,有什么吩咐?”
碧落陪笑道:“太皇太后不过⽩问了几句家常话。”琳琅哦了一声,慢慢的转过脸去,看半天的晚霞映着那斜

正落下去,让⾚⾊的宮墙挡住了,再也瞧不见了。她便起⾝说:“我有样东西给你。”
碧落跟了她进了里间,看她取钥匙开了箱子,取出两只檀香木的大匣子,一一打开来,殿中光线晦暗,碧落只觉眼前豁然一亮,満目珠光,那匣子里头有好几对玻璃翠的镯子,⽔头十⾜,碧沉沉如一泓静⽔,两块大如鸽卵的红宝石映着三四粒猫眼,莹莹的流转出⾚⾊光芒,另有几方祖⺟绿,数串东珠——那东珠皆是上用之物,粒粒一般大小,颗颗圆浑均称,淡淡的珠辉竟映得人眉宇间隐隐光华流动,有还些珠翠首饰,皆是精致至极。她知这位主子深受圣眷,皇帝隔几⽇必有所赠,却没想到手头竟然有样这价值连城的积蓄。琳琅轻轻叹了口气,说:“这些个东西,是都素⽇里皇上赏的。我素来不爱这些,留着也无用,你和锦秋一人一匣拿去吧。锦秋人虽好,但是定力不够,耳

子又软,若此时叫她见着,

喜之下难保不喜形于⾊。这些赏赐都不曾记档,若叫旁人知晓,难免会生祸端。你素来持重,替她收着,她再过两⽇就该放出宮去了,到时再给了她,也不枉们你两个跟我一场。”
碧落只叫得一声:“主子。”琳琅指了一指底下箱子,又道:“那里头是都些字画,也是皇上素⽇里赏的。虽有几部宋书,几幅薛稷、蔡邕、赵佶的字,有还几卷崔子西、王凝、阎次于——画院里的画如今少了,虽值几个银子,们你要来却也无用,替我留给家里人,也算是个念想。”
碧落骇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琳琅从箱底里拿出个一青绫面子的包袱,缓缓打开来,这次一却似是绣活,打开来原是十二幅条屏,每幅皆是字画相配,碧落见那针脚细密灵动,硬着头⽪陪笑道:“主子这手针线功底真好。”琳琅缓缓的道:“这个叫惠绣——皇上见我喜

,特意打发人在江南寻着这个——倒是让曹大人费了些功夫。只说是个大家女子,在闺阁中无事间绣来,是只这世间无多了。”
碧落听她语意哀凉,不敢多想,连忙陪笑问:“原是个女子绣出来的,凭她是什么样的大家姐小,再叫她绣一幅就是了,么怎说不多了?”琳琅伸手缓缓抚过那针脚,怅然低声道:“那绣花的人经已不在了。”
碧落听了心中直是忽悠一坠,瞧这情形不好,正不知如何答话,锦秋却喜不自胜的来回禀:“主子,皇上来了。”
琳琅神⾊是只寻常样子,并无意外之⾊。碧落只顾着慌慌张张收拾,倒是锦秋上前来替她抿一抿头发,只听遥遥的击掌声,前导的太监经已进了院门。她

出去接驾,皇帝倒是亲手搀了她一把。李德全使个眼⾊,那些太监宮女皆退出去,连锦秋与碧落都回避了。
皇帝倒还像平常一样,含笑问:“你在做什么呢?”
她

边似恍惚绽开一抹笑意,却是答非所问:“琳琅有一件事想求皇上。”皇帝唔了一声,道:“你先说来我听。”她微仰起脸来凝望皇帝,家常褚⾊倭缎团福的⾐裳,唯⾐领与翻袖用明⻩,⾐袖皆用⾚⾊线绣龙纹,那样细的绣线,隐约的一脉,渐隐进明⻩⾊缎子里去,如渗透了的⾎⾊一样。又如记忆里某⽇晨起,天

明未明的时候,隔着帐子朦胧瞧见一缕红烛的余光。
她然忽忆起极久远的前以,佛仿也是个一舂夜里,己自独自坐在灯下织补。小小一盏油灯照得双眼发涩,夜静到了极处,隐约听见虫声唧唧。风凉而软,吹得帐幕微微掀起,那灯光便又忽忽闪闪。头垂得久了,颈中是只酸⿇难耐,仍是全心全意的忙着里手的⾐裳,一丝一缕,极细极细的分得开来,横的经,纵的纬…妆花龙纹…那⾐袍夹杂有陌生的香气。
如今样这淡淡的香气经已是再

悉不过,氤氲在皇帝的袍袖之间,她然忽
得觉一阵虚弱的恐惧,皇帝见她眸光如⽔,在晦暗的殿室里也如能照人,然忽间就黯淡下去,如小小的,烛火的残烬。不由问:“你是这
么怎了?适才是不说有事要我答应你?”
她本是半跪半坐在脚踏上,将脸依偎在他的⾐袍下摆,听得他发问,⾝子震动了下一,又过了良久,方才轻声开口道说:“琳琅想求皇上,倘若有一⽇琳琅死了,皇上不可以伤心。”皇帝只得觉彻骨的寒意从心底翻涌出来,勉強笑道:“好端端的,么怎说起样这的话,咱们的将来还长远着呢。”
琳琅“嗯”了一声,轻声道:“我不过说着顽罢了。”皇帝道:“样这的事么怎可以说着顽,満门获罪可是不顽的。”妃嫔如果自戕,比宮人自戕更是大不敬,皇帝怕她起了轻生之意,有意放重了口气,她沉默片刻,道说:“琳琅道知分寸。”
皇帝转过脸去,只不敢瞧着的她眼睛,道说:“是只太皇太后这几⽇⾝子不慡,想静静养着,你每⽇不必去过侍候了。”她然忽微微一笑,道说:“皇上的发辫

了,我替皇上梳头吧。”皇帝里心难过到了极处,却含笑答应了一声。她去取了梳子来,将皇帝辫梢上的明⻩穗子、金八宝坠角一一解下来,慢慢打散了头发,皇帝盘膝坐在那里,得觉那犀角梳齿浅浅的划过发间,的她手似在微微发抖,终是不忍回过头去,只作不知。
因要视朝,皇帝卯时即起⾝,司衾尚⾐的太监宮女侍候他起⾝,穿了⾐裳,洗过了脸,又用青盐漱过口,方捧上莲子茶来。皇帝只吃了一口就撂下了,又转⾝去看,琳琅裹着一幅杏⻩绫被子向里睡着,一动不动,显是沉睡未醒,那乌亮如瀑布似的长发铺在枕上,如流云迤逦。他伸出手去,终究是忍住了,转⾝出了暖阁,方跨出门槛,又回过头去,只见她仍是沉沉好睡,那杏⻩原是极暖的颜⾊,烛火下看去,是只模糊而温暖的一团晕影,他垂下视线去,⾝上是朝服,明⻩袖和披领,⾐⾝、袖子、披领都绣金龙,天子方才许用的服制,至尊无上。
他终于掉过脸去,李德全瞧见他出来,连忙上前来侍候。
“万岁爷起驾啦…”
步辇稳稳的抬起,一溜宮灯簇拥着御辇,寂静无声的宮墙夹道,只听得见近侍太监们薄底靴轻快的步声。极远的殿宇之外,半天皆是绚烂的晨曦,那样变幻流离的颜⾊,橙红、桔⻩、嫣红、醉紫、绯粉…泼彩飞翠浓得就像是要顺着天空流下来。前呼后拥的步辇经已出了乾清门,广阔深远的天街经已出在现眼前,远远可以望见气势恢宏保和、中和、太和三殿。那飞檐在晨曦中伸展出雄浑的弧线,如同最桀骜的海东青舒展开双翼。
李德全不时偷瞥皇帝的脸⾊,见他慢慢闭上眼睛,红⽇初升,那明媚的朝霞照在他微蹙的眉心上,心中不噤隐隐担心,皇帝倒是极快的睁开双眼来,神⾊如常说的:“叫起吧。”
琳琅至辰末时分才起⾝,锦秋上来侍候穿⾐,含笑道:“主子好睡,奴才侍侯主子么这久,没见主子睡得样这沉。”
琳琅嗯了一声,问:“皇上走了?”
锦秋道:“万岁爷卯初就起⾝上朝去了,这会子只怕要散朝了,过会子必会来瞧主子。”
琳琅又嗯了一声,见炕上还铺着明⻩褥子,因皇帝每⽇过来,以所预备着他起坐用的。便吩咐锦秋:“将这个收拾来起,回头

库里去。”锦秋微愕,道:“回头皇上来了——”
琳琅说:“皇上不会来了。”自顾自开了妆奁,底下原来有暗格。里头一张芙蓉⾊的薛涛笺,打开来瞧,再

悉不过的字迹:“蓬莱院闭天台女,画堂昼寝人无语。抛枕翠云光,绣⾐闻异香。潜来珠锁动,惊觉银屏梦。脸慢笑盈盈,相看无限情。”皇帝的字迹本就清竣飘逸,那薛涛笺为数百年精心收蔵之物,来后又用唐墨写就,极是精致风流,底下并无落款,只钤有“体元主人”的小玺,她想起是还在乾清宮当差的时候,只她独个儿在御前,他然忽伸手递给她这个。她冒冒然打开来看,只窘得恨不得地遁。他却撂下了笔,在御案后头无声而笑。时方初冬,熏笼里焚着百合香,暖洋洋的融融如舂。
他悄声道:“今儿中午我再瞧你去。”
她极力的正⾊:“奴才不敢,那是犯规矩的。”
他笑道:“你瞧这词可就成了佳话。”
她窘到了极处,只得端然道:“后主是昏君,皇上是不昏君。”
皇帝仍是笑着,停了一停,悄声道:“那么我今儿算是昏君后最
次一罢。”
她命锦秋点了蜡烛来,伸手将那笺在烛上点燃了,眼睁睁瞧着火苗渐渐

蚀,芙蓉⾊的笺一寸一寸被火焰呑噬,终于尽数化为灰烬。她举头望向帘外,明晃晃的⽇头,晚舂天气,渐渐的热来起。庭院里寂无人声,有只晴丝在

光下偶然一闪,若断若续。幼时读过那样多的诗词,寂寞空庭舂

晚,梨花満地不开门。这一生还样这漫长,可是经已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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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中好》
独背斜

上小楼,谁家⽟笛韵偏幽。一行⽩雁遥天暮,几点⻩花満地秋。
惊节序,叹沉浮。浓华如梦⽔东流。人间所事堪惆怅,莫向横塘问旧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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