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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濮阳之血
  昏黄,暮苍茫。彤云如絮,掠过黯淡的苍穹,将天空划出一道血口,染红垂天云翼,一只淌血的孤雁,盘旋在疮痍目的大地之上,悲凉静肃地凝视着即将颓倾的濮楼堞。

 名城遭戮,天地寂寂。

 濮城门下,仓皇出逃的人群你拥我挤,人人带着惊恐的神色与绝望的沉默,汇聚如灰色蚁阵,沿着晦涩的暮色向苍莽的荒野。即便携家带眷、托儿拽女,脸上着无尽的悲愤与不安,却谁也不敢大声口气,仿佛因此便会招来数十万强秦铁骑的践踏屠杀。

 大难将至,人命如蚁。

 “谁说世百姓最苦?他们至少还有逃难的机会,嗯哼,依我看,真不知强过咱们这些等死的小兵小卒多少倍哩!”一个头倚墙角,眼瞥着逃难人的守城士兵嘲讽地向他身旁的同伴努了努嘴。

 从他疲惫的面容向上望去,城楼门上方正中不偏不倚地刻着“濮”二字,古朴而经沧桑。

 另一个士兵梛过身子,凑上去悄声低语:“听说这次秦国派来的大将是蒙骜,号称百战百胜,其人手段凶残无比,曾攻下韩国十三座城池、魏国二十座城池呢。咱们濮如果落到他的手中,只怕是凶多吉少啊!”

 先前那位士兵叹道:“嘿,秦国无论谁来都够咱们受的!听说连大王都逃到野王去了!”

 后一士兵惊道:“是吗?连大王都逃离濮了?那咱们还守在这儿干嘛?”

 “当然要守!”一个长官模样的人突然闪过身来,面如寒霜地盯着两个士兵,口中一字一句凝肃定然地道,“大王虽走,当年我们还有公孙先生!”

 他口中的“公孙先生”正是当年濮城的军事统帅公孙羽。此人本系卫国贵族,又是兵法名师鬼谷子的嫡传弟子,不仅精通韬略,在剑术上也极有造诣,为当时剑术名家之一。秦军攻卫,他是卫国将士中极少数决定战到底的将领之一,所以卫君蛰居野王之前,已将守卫都城的重任托给他。此时此刻,他却是卫国所有不愿屈从强秦之将士与民众的最后希望所系。

 城楼上的军士相挑默然之际,推挤的城门边隐隐掀起了一阵。一辆马车自远处隆隆疾驰而来,冲撞了慌乱不安的人群,马车夫疯了似的赶车,一鞭鞭落在嘶叫飞奔的马背上,人群如水般向两旁退缩。就在马车即将冲过狭窄的城门口时,人群中有一个三四岁大的孩子,嘴里叼着果子,一手甩了母亲的牵绊,摇摇晃晃地向着疾驰的马车冲过去,仿佛是要去摸摸飞扬矗立的马鬃。那车夫看不见幼小孩子的身影,蒙眼疾奔的骏马收刹不了脚步,眼看高举的马蹄即将落在孩子稚弱的身上,所有人都停下脚步,屏息惊视这惨不忍睹的一刻。

 孩子在巨大的马蹄阴影下惊惶地张大了嘴,果子从口中滚落在地。尖叫的人群瞬间一片死寂,只剩下孩子母亲尖厉的惊喊声划破天际。血也在这当口倏忽隐去,大地陷落在一片霾之中。

 突然,一个人影如同闪电般滑过街心,利落地一手轻拨急扑而下的马蹄,一手抄起惊魂未定的孩子,在众人还来不及惊呼之际,霎时旋回街角。此人是一青衿少年,他傲然伫立,仿佛未曾移动过半步,怀里却多了个孩子。那疾驰的骏马却在同一瞬间踬踣了数步后,最终仍拖着车摇晃地离去。

 守城的士兵个个看得张口结舌,这时,那孩子被少年从肘间放了下来,扑向路边欣喜若狂的母亲。此刻众人方才看清那出手救人的青衿少年,竟不过十七八岁模样,头戴斗笠、身着布衣,杂在人群之中毫不起眼,就如逃难的普通农家少年一般。然而在暮色之中,却隐隐可见他浓眉如剑,面容清癯,上一道短短的黑髭,竟透显一番人的英气。

 那少年安抚过千恩万谢的母亲后,回首低声轻语道:“走吧。”

 “嗯”的一声轻应,自少年身后闪出另一顶斗笠,斗笠下是一张稚气未的脸。此刻众人才注意到,少年身旁还跟随着一位同样打扮朴素的少女。这少女看来约莫十四五岁,眉目清秀,身姿婀娜,虽也是布衣斗笠,却难掩其月貌花容。更难得的是其气质娴雅、落落大方,倚在少年跟前宛若一对璧人,看得众人目醉心,一时竟忘了逃难的悲苦。少年便在众人钦敬的神色中,由她拽着自己的衣摆,一路向城外而去。

 两人走出濮城约有里许,不约而同回过头来望向远处的城堞。迷茫的夜之中,濮城上旌旗翻卷,笼罩着一片肃杀之气。少女忽然低声道:“不知道爷爷现在怎样了?真希望他能随我们一同去齐国…”

 少年默然缓缓将头侧向了逐渐溶入墨的西面,明亮的双眸映着浓墨般的天色,凝视着茫茫荒野。

 两人随着逃难的人一路向东迤逦而行,那正是去齐国的道路。

 “战国七雄”之中,齐国其时正是秦、楚之外最为强大的国家,又因远离秦国,所以相对较为安定,卫国的百姓为避兵祸,首先考虑的便是逃往齐鲁之地。

 人群离开濮二十几里地,正行到一处山口,忽然前方烟尘大起,蹄声如雷。少年神色大变,沉声道:“不好,想不到秦兵来得如此之快!”话音未落,只见扶老携幼杂沓而来的逃难人,刹那间如大水冲的蚁群般零落四散,疾行而来的秦兵铁骑所经之处,嚎啕呼救声不绝,许多不及闪避的老弱妇孺纷纷惨死在呼啸飞驰而过的马蹄之下。

 少女紧拽着少年的衣袖惊叫道:“那些秦兵又在残杀百姓了!”少年牙关紧咬,抓起少女的手腕施展轻功,几个提纵便冲到了前面,闪身避入道旁的一株大树后。

 只见面而来的有近千名秦军士卒,一个个如狼似虎、黑盔黑甲、戈戟如林、势若瀑洪,正式远途奔袭而来的最精锐的先锋部队。队伍疾行,除了兵士的马蹄声外,竟再无一丝声息,纪律之严整,令人惊叹。

 少年心中暗叹:怪不得这些年秦国军队所向无敌,只看眼前这些训练有素的秦兵,就远非卫国军队可比。眼看秦兵越围越多,四下秦军犹在源源不断地涌来,只怕再耽搁一会儿,后续大军杀到,那时再想身就更是千难万难了。那少年携少女沿着小路匆匆奔向夜

 两人走了一个时辰,暮色渐浓,又走了一个时辰,只见月光下有一座山神庙,庙门虚掩,静寂如死。少女脸色苍白,偎着少年臂膀的身体微微瑟缩。少年上前扣了扣门环,无人应门。少年便伸出手去推,庙门“吱扭”一声便开了。

 他们二人蹑手蹑脚走入大殿,只见四处都是破败的庭柱、幕帘,地上积灰盈寸,显是久已断绝香火。

 少年又在大殿之中唤了两声,除了自己长长的回音,这座森森的庙宇无任何回应。少年倚在少年身边颤声道:“大概、大概没有人吧!我们就在这里坐坐。”少年在殿旁找到一个石墩,扶着少女坐下。随即四处搜找了一些破木烂板,生起一堆火来,然后从自己身上拿出一瓶药粉敷在少女腿上,又在自己的衣襟上撕下一片布条,为她绑扎伤口。

 置身于这凄清的庙宇之中,少年身子打颤,心头的恐惧之意总挥之不去。她抱膝呆呆看着火苗,半饷方才幽幽说道:“秦军到底是来了,不知爷爷他们怎样了。”

 那少年听出了她的担心,虽然自己亦是忧虑腹,但他在少女面前却不敢分毫,只好劝慰道:“先生用兵如神,濮城内还有十万兵,况且还有韩申大哥一旁相佐,秦军远袭疲惫、粮草难济,如果攻城不下,很快就会退兵的,到那时我们再回濮去。”

 这少年正是公孙羽门下弟子荆轲,少女则是公孙羽的孙女,名叫丽姬。丽姬幼时便随祖父学习剑术,与荆轲以师兄妹相称。

 丽姬叹口气说道:“师兄,你看刚才那些秦军有半点疲惫的模样吗?我们真的还能有回到濮的一天吗?”荆轲道:“你不必多想,师父只是命我送你去齐国暂时避居,只等秦兵一退,我们自然要回濮。”

 阴暗的庙殿里,火光明灭,丽姬想起了前一夜爷爷在自己的房中,就有闪烁的烛火,对她的殷殷嘱咐:“明天你就要跟着你师兄离开爷爷了,你年纪也不小了,爷爷有些话你要牢牢记住心里。”公孙羽在丽姬的身旁坐下,凝视着丽姬轻柔却沉稳地说着。

 丽姬望着公孙羽凝重的表情,踹踹不安道:“爷爷的话,孙女一定不敢忘记…”

 公孙羽点点头说道:“此次秦国大军来袭,爷爷身受卫君厚恩,不能不忠心以报。但是爷爷不想骗你,这一战胜负难卜,爷爷并没有多大的把握。”

 “不会的,爷爷…”丽姬担心地看看公孙羽。

 公孙羽摇摇头打断了丽姬的话:“听我说下去!秦王狼子野心,卫国又积弱不振,就算这一战侥幸保全,秦国必定也会卷土重来。我们公孙家数代以来,子息单薄,你父母早逝,如今爷爷就剩你这么一个孙女,你一定不能再让爷爷为你忧心了,懂吗?”

 丽姬点点头,泪水悄悄滑落。

 公孙羽假装没看到丽姬的泪水,轻轻抚着丽姬的额头:“你知道爷爷为何把你托付给你师兄吗?”

 丽姬拭了拭泪,抬起头来望着公孙羽。她突然发现一向严肃的爷爷,眼中着对她无微不至的关怀与了解。

 “荆轲这孩子品行才能都好,就是子急躁了些。你后要好好规劝于他,知道吗?”公孙羽不等丽姬答话,自顾自地说着,“切记,隐姓埋名,遁迹江湖,这辈子都不要再回到卫国来,万一爷爷有什么不测,也千万不要妄想报仇,懂吗?”

 丽姬摇摇头:“爷爷,您别再说了…”她心中感动万分,没想到自己隐藏已久的少女情怀,连荆轲都没察觉到,爷爷却都看在眼里了。

 “爷爷一定要说,因为再不说,也许就没机会说了。”公孙羽深情地看着丽姬说道,“爷爷看得出你对荆轲的心,荆轲这孩子也值得爷爷托付,爷爷希望你们能够平静地度过一生,不要被国仇家恨所累,明白了吗?”

 丽姬紧抿双,低头不语。

 公孙羽仰首长叹:“天下纷,人与人之间的仇恨已经太多了,爷爷不想你才刚刚开始的人生也陷入这样的仇恨之中。”公孙羽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块布帛,放在丽姬手中,“这是我公孙家家传剑谱,还有爷爷一生武功心得的记载,你好好保存,千万不要遗失了。”

 丽姬想到这儿,转身看看一旁的荆轲。荆轲却神思恍惚,也正深陷在自己的回想之中。

 荆轲想起的是此刻正伴随在公孙羽身旁的,他的至好友韩申。韩申是一位四处漫游的墨家剑客,也是荆轲唯一的知己。他与韩申结识时的情景清晰如昨,那是一个落花地的秋晨。

 那时候荆轲正跟着公孙羽先生习剑,那一天,他正在清扫门阶上的落花,眼前突然出现一双干净的布鞋,顺着布鞋衣衫看上去,他看到了一张青年人的笑脸。

 韩申的笑容不灿烂,但很诚恳;他的眼睛不锐利,但很有神采;他看起来似乎不聪明,但有一种大智若愚的气质,荆轲几乎在刹那间便喜欢上了这个陌生人。

 韩申看着这个扫地的少年,从他的勤劳里看出了他的执着。韩申喜欢执着的人,因为他本人就是一个持义不移、坚持到底的人。他为了追求理想,甚至不惜摩顶放踵、赴汤蹈火。

 韩申对这个少年说,他来拜访公孙羽先生。荆轲说师父就在书房里。韩申道谢而去,不多时便走了出来。大约他觉得公孙羽过于严肃,不如面对这个年轻人那么令人轻松。

 荆轲看到韩申出来,便把扫帚放下,对这韩申天真地笑了。于是,他们就在这地的落花中坐下,席地畅谈,直到上三竿。荆轲要留韩申吃午饭,韩申从背囊里取出一壶酒,练剑的人闻到酒香,顿时精神大振。一个青年,一个少年,谈着各自的所憎所爱,谈着练剑的心得,以及对人生的感悟,不知不觉间,那酒壶全空了。

 此时已是夕阳西下。院中的两个年轻人谈兴正浓,仿佛久别重逢的知己。

 过了几,韩申又来了。这样的会面充情与喜悦,原来人与人之间的结是讲究缘分的。后来,韩申索就在濮住了下来,为的是能与荆轲朝夕相处。

 现在面临强敌,韩申决定公孙羽一起死守濮,而他荆轲却不能与朋友一起同生死、共患难,思之怎不令人怅然?

 丽姬突然开口打断了他的思绪:“爷爷的剑谱还在你怀中吗?”荆轲闻言急忙伸手到怀中探摸,掏出一方写小篆的素帛来,才松了一口气道:“幸好刚才与秦兵手时没丢。”

 丽姬点了点头,她自出城之际,就将爷爷托付给她的剑谱交给了荆轲。荆轲没有多问,理所当然地以为那是先生托她转交给自己的。荆轲并不知道,在丽姬的心底,当她把剑谱慎重地到荆轲厚实的掌心上时,她所付的不仅仅是一部代表公孙家世代相传的武功绝学,其中更安放着她一腔忐忑不安的少年情怀。

 然而这一切,荆轲却毫不知情。他永远想着师父、想着国家、想着天下,他的心总是停驻在遥远的理想之中,从而总在不经意间,和丽姬炽热的眼光相错而过。

 知道剑谱未失,放下心来的丽姬早已疲惫不堪,挡不住深深倦意,靠着荆轲沉沉睡去。荆轲看着她清秀明媚,却双眉紧锁的面容,不轻轻叹息了一声。

 两人在山中躲了几,因为不知山外情况如何,生怕遇到秦军,不敢随便走动,只得暂时栖身在山神庙中,幸好随身带了干粮,渴了饮些山泉,倒也一时无忧。

 荆轲心中焦急,却也无可奈何。这晚,两人在大殿之中正睡意朦胧,忽闻庙外蹄声纷、人声嘈杂,两人大吃一惊。荆轲急拉丽姬跳上龛台,躲入神像之后。

 只听许多人吵吵嚷嚷走入院中,一人道:“他娘的!一口气跑了几十里,老子的腿都快要跑断了,到这儿口气吧。”

 荆轲听他着卫国口音,而且声音很,正感惊疑,殿门已被踢开,一群人哄哄地闯了进来。荆轲偷眼看去,但见来人都是卫国士兵的打扮,身上大多血迹斑斑,甚是狼狈。为首一人浓眉大眼、相貌豪。荆轲看见他,大喜过望,立时从神像后跳了出来。

 那伙人见大殿空无人,正自松了口气,忽见半空中跳下一个人来,不惊惶失措,“哗啦”一声向后急退,手持兵刃准备敌。

 此时丽姬也从神像后面跳出,叫道:“彭将军!”

 为首那人借着月光看清了两人面目,也是惊喜万分,叫道:“荆兄弟!丽姬小姐!”

 此人名叫彭布,乃濮守城的一名军官,经常到公孙府上去,三人早已相

 荆轲上前问道:“彭将军,你怎么到这里来了?”彭布“嘿”了一声,颓然道:“濮已经失守,我们现在无家可归啦!”

 荆轲闻言大惊,抓住彭布的手叫道:“怎么会这样快?”彭布恨恨道:“西城先破,濮城随之陷落!”荆轲颤声道:“那…那我师父呢?”

 彭布瞄了一眼一旁的丽姬,低头不语。荆轲厉声道:“到底怎么了?你快说!”彭布吓了一跳,他从未见过荆轲的眼神如此凶狠,嗫嚅道:“公孙老先生已与城共亡了!”

 荆轲只觉眼前一黑,险些栽倒,又听得“扑通”一声,原来丽姬闻言已昏死过去。荆轲急上前将她抱起,用手握住她的虎口,将自己的内力输入其体内。

 良久,丽姬才缓缓醒来,痴呆呆地看着荆轲的脸,突然抱住他放声大哭。荆轲将眼泪下肚去,又问呆在一边的彭布道:“那韩申又如何了?”

 彭布道:“韩申兄弟与我们一起杀出城外后,就与大伙儿失散了。”荆轲悲痛之情稍缓,他知道凭韩申的武功,只要能出城就无大碍;而对公孙先生的殉国,他虽有心理准备,仍忍不住心痛如绞。

 当下彭布缓缓讲述了城破当发生的惨剧。

 公孙羽深知蒙骜乃秦国名将,擅用奇兵,故而命全城将士小心提放,加强戒备。料秦军来势迅猛,几乎是刚刚出现在濮城外,后一刻已发动如狂般的猛攻。

 战尘蔽,杀声震天。

 公孙羽指挥将士,依托高墙,奋力抵挡。怎奈敌众我寡,十万秦军在震天动地的隆隆战鼓声中,一波一波地涌上来。战至午时,西城守将战死,副将临阵逃亡,于是城墙被秦兵攻破,黑盔黑甲的秦军大部队从缺口处如水般涌进来。

 公孙羽边打边退,直至无路可退,最后巍然立在内城城墙之上,衣袍带血,面色惨白。他手中紧握一把铜剑,锐利的目光直视城下大呼杀来的敌军。那股敌军约有数百人,为首的是一名面胡须的彪形大汉,此人行动快捷如风,出手更是凶狠无比,无论面前的守军如何拼命拦截,都无法阻止他前进的步伐。

 此人正是秦王四大侍卫之一的霹雳火。

 公孙羽心中暗暗一沉。他知道霹雳火的武功十分了得。为了夺取濮这座城池,秦王嬴政除了派出大将蒙骜和十万兵之外,还专门派了贴身侍卫霹雳火率领一对侍卫督阵,可见他对公孙羽十分忌惮。

 公孙羽深叹一口气,转头沉声道:“韩兄弟。”

 韩申大部走上前来。他神情严肃坚毅,一双眼睛炯炯有光,他显然是那种无论面临何等困境,皆不轻言放弃之人。

 公孙羽神情凝重,道:“濮陷落在即,韩兄弟请速带这些弟兄离开。”说着,他用手一指彭布和仅存的数十名亲兵。

 众人无不变。韩申沉声道:“公孙先生不和我们一同离去吗?”

 公孙羽断然道:“城在人在,今就是公孙羽以死报国的时候了。”韩申浓眉一皱,正劝说,公孙羽已经跳上台阶,高声道:“我拖住他们,你们快走。”

 说完,他一手中铜剑,大步向敌人。

 韩申一咬牙,他明白公孙羽的心意。公孙羽是一心求死,但却不愿让那些朝夕相处的亲兵也葬身战场,故而让他们火速撤离。

 四下里秦军正蜂拥而来,再稍迟片刻,恐怕谁都走不了。但韩申却不忍舍下公孙先生,遂大喝一声:“公孙先生,且让晚辈来断后!”

 公孙羽见韩申如此,不由怒目圆睁,大声喝道:“韩兄弟还不速速退下,莫让老夫死不瞑目!”说着跃入秦军兵阵之中,挥剑狂劈,秦兵纷纷倒下。

 正当此时,随着一声怪啸,秦军中一个魁梧硕壮的身形越众而出,手执长剑,连挡公孙羽一十九剑。此人即秦王四大护卫“风林火山”中的老三“霹雳火”

 霹雳火生得熊虎背,气势人,手中长剑舞得虎虎生风,向公孙羽来。公孙羽脚踏奇步,闪电挪移,大喝一声,手腕一震,青铜剑如蛇吐信,化出万道寒芒,想霹雳火刺去,霹雳火横剑一挡,双剑相,登时迸出一串惊心动魄的金铁之声。

 这边,秦兵已将韩申围住,另一队秦兵则从四面将公孙羽包围。公孙羽四方受敌,暗呼不妙,长剑上挡下封,左挡右格,配合祖师鬼谷子的奇妙步法,施尽浑身解数,一边应付霹雳火连绵不断、驰名江湖的腾云剑式,另一边又要提放秦王卫兵左右偷袭。

 兵刃相击声不绝于耳,战更为惨烈。

 斗了半个时辰,双方依旧不分胜负。公孙羽久经沙场,经验丰富,虽然体力上不宜久战,但仗着步法灵妙,招式巧,不仅一人挡住了霹雳火的疯狂进攻,而且也住了秦国士兵的袭击。霹雳火正当壮年,力大如牛,战了百多个回合,早已感到焦躁,猛然剑锋兜转,化作无数剑圈将公孙羽的青铜剑裹住,企图以此住公孙羽的剑招,让身旁的卫士能以多取胜。公孙羽凝神应战,轻抖数朵剑花化解霹雳火的剑圈。就在这时,背后一阵鞭风袭来。公孙羽忙侧身闪躲,铜剑猛不防被霹雳火的剑圈卷落,却也在这危急之际,堪堪避过那来袭的凌厉一鞭。这时,公孙羽才知道,秦王为了攻打小小的濮,不但派了霹雳火,还派来了“风林火山”中的另一高手——蟒鞭林。

 蟒鞭林眼见自己这神出鬼没的一鞭未能击中公孙羽,大吃一惊,他紧接着手腕一抖,长鞭回旋,卷向公孙羽。与此同时,霹雳火的长剑也随之横扫过来。

 公孙羽手中没有兵器,已是吃了大亏;而且还是孤身面对两个绝世高手,身边又有秦兵围攻,霎时他便身处绝境。然而,公孙羽此刻却分外沉着冷静,他右肘一击,击倒一个秦兵,顺手夺过长戟,脚尖一点,身体凌空而起,长戟斜刺,已然撂倒三个秦兵,随后戟柄向后一送,正好点在霹雳火的剑尖上。霹雳火只觉一股大力涌来,立即变招卸去劲力。而公孙羽毫不停顿,长戟一,以戟尖刺向蟒鞭林的口。蟒鞭林大惊,急忙回转长鞭,卷住了公孙羽的长戟,用力向旁侧一拉,避开了长戟的锋尖。

 就这样相持而战,三十个回合之后,公孙羽虽说武功湛、内力深厚,毕竟年事以高,渐感气力不继,数来的不眠不休地巡查守城工事,再加上这半里与秦军的战,已耗去大半心神。方才一心为韩申等人断后,方能全神贯注地拖住霹雳火与其率领的精锐卫士,忘我之际,看似应付有余,实则已近油尽灯枯。如今见韩申等人渐有突围而出之势,心中一松,便觉体内空,全身疲惫不堪。加上霹雳火和蟒鞭林一前一后、绵绵不绝的攻势,他虽尚能撑持,却也自知不能幸免了。如今即便只有一丝机会,他已抱定与这二人同归于尽的决心。

 正寻思间,蟒鞭林忽然快速抖动手中长鞭,化为无数大大小小的圈影,绕在公孙羽身前身后,霹雳火同时觑紧圈中的空隙,利用公孙羽全神应付长鞭之际,欺身而入。

 这正是蟒鞭林与霹雳火联手合攻的绝技之一,秦宫四大高手之所以所发挥的攻势往往更数倍于单打独斗之能。四大高手,彼此之间磨合出了无数联手合攻的绝招,两人有两人的联手秘技,三人有三人的合攻招式,四人合围几乎所向无敌。

 此刻蟒鞭林与霹雳火所施展的正是他们二人套练已久的阵式。那蟒鞭林的长鞭所化的圈影虚虚实实,里里外外看似密实无漏,将人圈圈兜拢,内不能出、外不能入。实则早已留下几处空隙,霹雳火只要配合鞭圈阵式,脚踏奇异的步法,觑紧鞭圈中的空隙,就能给予被困于鞭圈中的对手出其不意的致命一击。这一阵式,自他们二人行走江湖以来,从未失手,每每总能在最后关头,将对手击毙。

 可惜这一次他们的对手是公孙羽。

 公孙羽的剑法除家传绝技外,更师承精通阵法的鬼谷子,因此他的剑术中隐含着阵法,蟒鞭林的长鞭所化成的圈阵,在他眼中根本不值一哂。他瞥见霹雳火身形一闪,迅如鬼魅般地从鞭圈相之隙窜向自己,心中雪亮,悉了两人的伎俩,反而一喜,知道自己与这两大高手同归于尽的机会来了。

 但见公孙羽身形斗转,刻意将背后暴给霹雳火,接着长戟横挑,反控住长鞭所化的圈阵。一牵一引之下,鞭圈阵顿时了阵法,反向正闯入阵中的霹雳火卷去。蟒鞭林大惊,正苦于圈阵为公孙羽所制,又怕鞭圈伤了自己兄弟,索将长鞭手以减鞭圈力道,双手并拳急冲而上。公孙羽不慌不忙,他要的正是蟒鞭林的长鞭。只见背如长睛,反手飞长戟,格向霹雳火的长剑,另一手兜住长鞭回身扬去,同时倒转身形猛力向霹雳火口长拳暴击。霹雳火见公孙羽突然回头,戟、拳齐施,竟也沉着地以长剑拨开长戟,余手一掌挡住公孙羽的长拳,同时再提长剑刺向公孙羽口,公孙羽刚闪身避让,几乎在同一瞬间,蟒鞭林的双拳击在公孙羽的脊梁上,顿时一阵骨碎筋裂之声,令人心寒。公孙羽强撑最后一口真气,聚其养炼一生的真哩,将长戟猛地刺向对方,可惜被蟒鞭林一闪躲过。

 公孙羽缓缓倒下…

 乌云含悲,烈风声噎。整个城池见证着公孙羽惨烈的最后一战。

 未及听完,荆轲早已是泪面,丽姬更是失声痛哭。其余将士也无不掩面垂泪。彭布捶道:“公孙先生的牺牲才换来了我等险!”荆轲拉着丽姬,向北遥拜公孙先生的亡灵。荆轲合掌发誓:“弟子必为师父报仇雪恨!”礼毕起身,他正想与彭布说些什么,忽然门外有一个军卒跌跌撞撞跑进来,大呼道:“秦兵追来了,兄弟们快撤!”

 彭布大急,对荆轲道:“荆兄弟,跟我们一起走吧!”荆轲心念电转,道:“不,如此多人一同上路太过显眼,还是分散而行好些。”彭布点头道:“那好,荆兄弟、丽姬小姐,你们多保重!”荆轲低声道:“保重。”

 卫国的败卒瞬间跑得干干净净,荆轲急拉着犹自悲伤的丽姬也出了山神庙,向后山跑去。初行时还能听到秦兵呼喝之声,他们不由加快脚步,渐行渐远,直至四周静谧无声。等他们跑上了后山顶,向下望去,只见山下火把通明,到处都是搜山的秦兵。荆轲朝东望去,东方已经微微发白,朝阳升起的地方,便是他奔赴的地方。但他的仇人在西方,在太阳落下去的尽头。

 他在走一个圆圈,弧线是他的决心,没有终点。 wAndA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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